作者:陸俊文
我参加过两次盛大的葬礼,2002年祖父去世,2006年祖母去世。那个圆球形伊斯兰风格建筑的殡仪馆里,乌泱泱几百号人穿着清一色深黑丧服,哀乐奏起前,是一个声音低沉的男人诵读手中长长的纸卷,关于祖父和祖母漫长的一生,细碎,平静,两次葬礼,如出一辙。
漫长有多长?甚至父亲也说不清,祖父去世的时候究竟是九十几岁。他的生命几乎要横跨一整个世纪,等到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垂垂老矣。他有八个儿子,前两个长到十几岁,没养活,还有九个孙子孙女,算上旁系亲属,枝叶繁盛。他记不清我,在我幼年的记忆中,也没有太多关于他的身影。
父亲说,祖父原本是个使枪的好手,家里那把陈年旧货驳壳枪,祖父每隔几年都会拿出来擦得亮堂堂。可惜解放后,本领无处使,被迫在运输公司当徒手劳力养家糊口,盛夏拉卸生禽,被闷死的鸡鸭鹅大多成了父亲碗中的加餐。父亲排行老七,小叔叔生下来没多久就送给了别人当养子。所以父亲转而成了老幺,最受宠,也最叛逆。
那时候我家住城西,狮子山是烈士陵园,也是乱葬坟地。父亲告诉我,陆荣廷下葬时,祖父可是护棺人。祖父生于军阀混战,年轻时随桂系陆荣廷后人征战,后来收归国军,镇守在西南大后方,四九年举家迁台,路上遇到了我祖母,思前想后,安土重迁,终于还是留在了故土。返乡,房屋早已被同侪强霸,囿于身上背负着国军历史,人生的后几十年,都没过上多少安生日子。
2006年祖母去世后的那个夏天,如同当年祖父家产被一夜抢夺一空,家族里也开始天翻地覆因为遗产归属明争暗抢,原本看似稳固的血亲,在一场肃穆的葬礼过后,就变得分崩离析。
我从没见过我的外祖父,他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1992年离世的。母亲说,那时候乡下还没通车,她姊妹俩大着肚子,从城里坐着颠簸的牛车赶回去操办葬礼,母亲娘家人清一色的女子军,七个孩子,只有小舅是男娃。那会儿小舅不过二十出头,一大家子事全仗姐姐们处理。
母亲说,当年她差一点就不姓覃了。这姓氏是我们壮族大姓,谭覃同源,在壮语里是池塘之意。外祖父一族世辈绕龙潭而居,后来成了族里第一个大学生,去了省城,和外祖母一起投身共党,解放后,外祖父被分配到百色,母亲就是在路途上出生的。那时候百色是西南通海腹地,中越边境,解放初期,山匪横行,外祖父一个文弱书生,九死一生,才到了驻地。一贫如洗的外祖父怕养不活那时年幼的三女儿,我的母亲,只好忍痛送人。结果几岁大的母亲哭了三天三夜,高烧不退,外祖母不忍,又给抱了回去。
2016年,外祖母去世。全家人瞒了我好几个月,直到清明假,我从上海回家,在饭桌上,我提出想给外祖母买一副镯子积福,母亲努力克制情绪云淡风轻地提一嘴,让我回去给外祖母上香,至此,家里最后一位老人离世,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扫墓那天很漫长。我沿着小时候最热闹、如今冷清干涸的溪流一路往回走,两边是被风高高吹起的甘蔗地,外祖母曾背着我在田间走,炎炎夏日,用芭蕉叶遮在头顶,靠在剑麻堆旁,一遍一遍讲过去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可惜我年幼不经事,早已记不清那些因果传奇。后来在城里,她总是独自一人迷惘地走在马路边,车流穿梭,年迈的她常常走失其中,又寻路折返。她最疼爱的小舅舅娶了个颐指气使的胖女人,把她赶回那幢红墙老宅,独居。她比外祖父多活了几十年,眼睛结翳,早已看不清事物,她凡事用摸,那双粗粝的手摸着我脸的轮廓,她总是泪流满面。母亲说,我们俩都长得像外祖父,但你别学外祖父,犟脾气,不会说漂亮话,憋屈了一肚子才学,郁郁而终。
母亲不是个聪明人,全凭一股蛮劲。她这辈子爱三个男人,舅舅,父亲,我。
舅舅十八岁考上省城的学校,却因为被人冒名顶替,盗取了录取通知书。母亲一个女孩子,拖着几捆甘蔗,从乡下骑了五六十公里山路的自行车来到省城,人生地不熟,竟像秋菊打官司一样,挨个单位地跑,硬是把舅舅的名额给磨回来。
母亲三十岁潦草嫁给我父亲,没有婚房,连酒席都是自己掏钱置办。父亲是个酒鬼,赌徒,债主上门时,父亲溜得远远的,家徒四壁,空留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她一个人咬牙打拼,还清父亲的每一笔欠款,即使当年最穷的时候,她也绝不会委屈我,要我堂堂正正抬起头做人。
十八岁我离开家,六年间辗转许多城市,母亲说,从南方到北方,你真是越走越远了。《论语》里讲,父母在,不远游,远游必有方。我心怀愧疚,但又无能为力。我们这代人,一出生,就注定会像浮萍一样漂泊无依。念书那会儿,老师就不停说,你们得考出去。祖国有大好河山,我们却渺如尘埃。后来是真的所有人都出去了,儿时玩伴散落天涯,多年挚友不知归期,故乡,赫然一座空城。
父亲说,活到他这个岁数,最难的就是去朋友葬礼,去一次,少一个。
他十五岁下乡插队,在农场里和人打架斗殴被遣返,十九岁一腔热血报名参加对越反击战未果,成为无业游民在街头浪荡,二十三岁结婚,三十岁离婚,三十二岁再婚,玩世不恭,鬼混了大半辈子,酒肉穿肠过,至今一事无成,在世间唯有二三知己。
他就像《老炮儿》里的顽主六爷,为兄弟抛妻弃子,讲义字肝脑涂地。他一身的江湖气,哪处伤疤没有往事,那条淤痕不是前尘?
只是他还没过够江湖的瘾,如今已近六十,耳顺之年,他躺在家里那张旧沙发上,浑噩,入梦。他每日往复走在老城那条曲曲折折的街道上,两边是摇摇欲坠的晚清骑楼,他回忆起从前,他还小的时候,水果摊从街头摆到巷尾,他们几个兄弟伙伴,一路摘捡一路吃,等什么时候吃饱了停下来,回过头喘息,却发现已走过漫漫长路,热闹不减,昔人却早已不复当年。
1998年,我们第一次搬家,父亲的集体宿舍房拆迁,我们搬到50平米的单位公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房间,母亲也不再和别人共用浴室厨房。世纪末的绝望和欣喜同时笼罩着这座小城。那旁边新修了全城最大最漂亮的体育场,和一个由废弃工厂改造而成的废旧站。那一年父亲买了一台彩电,一盒CD机。像《山河故人》里那样,循环了一整年叶倩文的《珍重》。直到那张光盘被我当作飞碟,从阳台打出去,被飞驰的卡车无情碾碎。
2007年,我们从城西搬到城北,西江河从中穿过,那有一条老街,和一个文革时作为批斗场所的衰败凉亭。老人们喜欢蹲在岸堤下棋,还有一群孩子,吵吵嚷嚷看别人钓鱼。母亲送给我一台相机作为中学毕业礼,那个夏天我对着太阳拍糊了一整卷胶片。我有轻微的近视眼,不愿戴眼镜,总对不准焦,站得稍远,就看不清人脸。母亲让我拍张全家福,留个纪念。这话足足说了十年,可家族里的人来来去去,祖母葬礼过后,一家人就再也没凑齐过。
我记忆里最热闹的那一次过年,大概是2002年。那年正月里,祖父去世,春节我们守了七天的灵堂,没有年糕,没有红包,没有新衣,没有鞭炮,可全家族的人都穿黑戴白守在同一间屋子里,第一次因为什么事情而齐心协力。大人们负责编竹藤和裁剪冥纸,我们小孩则被要求把柚子皮剥成花灯,点上蜡烛放到湖里祈福。这七天里除了沉默,便是回忆。事无巨细一件件梳理过去的事,以此确认记忆中的彼此是否有差距。那年的烟花特别绚烂,幼小的我躲在人群里仰望惊叹,我回头,却看到正在苍老的他们面露哀愁。
很多年后,当我独自生活在异乡,走在上海空荡荡的街道上想寻找一丝过年的气味时,除夕夜里那束明亮的烟火把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照到通明,但仍有一处,是再温暖的光也照不到的地方,我明白,它只能留给故乡。
北京
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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