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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人那中考

《那山那人》第十八章(完结)

中考倒计时已经进入一个月,大家都在紧张备考、埋头学习,天气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热,流感开始出现,学校陆续有学生出现感冒症状,为了预防感冒,连续两周时间,学校食堂用桉树叶来烧糖水给学生喝。我喜欢桉树的气味,却不愿意喝桉树叶汤,即使里面已经放了红糖,烧出来的汤水依然又苦又刺激。每天傍晚晚饭之后,生活委员从食堂把汤水打上来,每人分半口盅,并且监督每个人都要喝完。

阿克比我更不喜欢这个味道,每次接过汤水后都抱怨:“老子没生病啊,为什么要吃这个,好痛苦啊!”

“全班都喝,你不喝,如果感冒了就会传染大家,赶紧喝。”他的同桌阿宝督促道。

“又不是说不喝,只是抱怨一下,我喝得比你们快,看我的。”话音一落,他果然一口气全喝下去。

他看见我小口地喝,就凑过来:“阿靖,你这样慢慢的喝,会喝得很难受,一口气喝完,就感受不到药味了。”

“我怕我喝得太着急会吐出来。”我拿起口盅,做出准备要喝的动作。

阿克摆出夸张的表情,迅速离开:“等等,我走了你再喝,别吐我身上。”

我没有一口气喝完,分成三大口喝完,我看阿定皱着眉头也很快喝完,看来他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味道。我一直怀疑这个汤水对预防感冒是否真的有用,不久之后,被感冒传染的人数并没有下降。

两周后,开始进行模拟考,这是唯一的考前模拟,考试是县里统一组织,镇里的两所中学安排在同一个时间进行考试,题目的难度和中考差不多,我把这次当成真的考试来对待。

考试进行三天时间,考完之后我感觉效果不错,老师们快速批阅,两天就出结果,我考得全镇第二,数学满分,物理差一分,全校专门开表彰大会,给前十名的学生发奖金,分别是十元、五元和三元。我才注意到进入前十名的学生里只有三位女生,这时候我想起不少老师在进入初三的时候就提醒:女生到初三成绩会下降,女同学们注意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拿到这样的成绩,我内心获得极大的鼓舞,这是对自己学习和复习成果的肯定,不过我也提醒我自己,还没有到最后时候,绝对不能放松。阿定也进入全校前十名,这个成绩对他来说更有意义,他终于在临近终点的时候赶了上来。

吃完晚饭之后,我和阿定一起走去教室,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尖,下午刚刚下完一场雨,今晚的晚霞很美,我发自内心地祝贺他:“恭喜你进入前十名,实现自己年初定下的目标。”

“谢谢。多亏你的帮助,我的数学进步很大。这个结果让我看到进入武缘高中的曙光。”

“不客气,更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努力。还有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我们继续努力、一鼓作气拿下最后的考试。”

晚自习第一节课是政治课,政治老师来到教室,他是学校的政务主任,他走上讲台两手分开撑在讲台做桌子,脸颊泛红,开始长达三十分钟的豪言壮语:

“这次模拟考,我们二中考得也不差,第一名虽然在一中,但是第二名在我们这里,我们学校的学生进入前二十名的人也差不多有一半。”

他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前后来回晃动:“你们一定要对学校有信心、对老师有信心、特别是对自己有信心。你们是二中的第三届毕业生,以后就是二中的老三届,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按照目前的节奏,做最后的冲刺,一定可以创造属于你们自己的辉煌。”

“政治最容易拿高分,你们只要把课本和我发的资料背得滚瓜烂熟,就可以拿到高分。我们班的阿扁同学,他这次政治考了九十八分,只比总分第一的阿靖少一分,他的其他科目都没有到八十分,通过政治科目,一下子把总分提高十几分。你们要像阿扁学习,多花时间在政治科目,每个人都有机会考高分。”

他越讲越兴奋,甚至把二中第一届和第二届学长们中考的情况都描述一遍,并且重点提到去年二中考进全县前十名那位学长,他希望我们能够超越第二届的学长。眼看只剩下几分钟时间,他讲了几道选择题,就直接把答案念给大家,告诉我们明天再做解答。

第二节是物理课,铃声刚刚响起,物理老师就迫不及待地进来,他是学校教务主任,个子不高,带着一副深褐色眼镜,脸色也泛红,看来老师们刚刚聚餐喝酒。物理老师让所有的人拿出物理试卷,开始讲解,讲不到十分钟,他也开始和政治老师一样的豪言壮语,下课的时候他只讲解了五道选择题。

最后一节是语文课,我想着语文老师肯定已经在楼下等着上来,不过等了快半节课,他才姗姗来迟。我看他的脸色不泛红,看来酒劲已经过去,只见他进进教室扫一眼,一句话都不说,然后拿起粉笔,在全体同学的注目之下,用非常夸赞的动作在黑板写下两行诗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写完后他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头也不回就拂袖而去。

这一次二中的模拟考整体不错,比前两届的模拟考都好,老师们今晚应该喝得很痛快。

 

考试还有最后十天的时候,我回一趟家,准备好大米和各种用品,这次回来之后我将到考试结束之后再回家。我刚进门就闻到烧香的味道,外婆正在家里做法,妈妈今年算命说我考试之前要请道公或者仙婆做一次法,驱除可能影响我考试的不利因素。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婆做法,每次做法事的时候都需要买一条活鱼、或者虾公之类的活物,把它们装在水桶里放在客厅中央,客厅的桌子前摆放生米、鸡蛋,米的上面插上几块钱和香火,我看见外婆嘴巴中一直在念着符咒或者神谕,大意是希望天兵天将们帮忙把鬼怪和不好的东西都驱赶走。

我对外婆的法事并不太在意,只是配合地鞠躬,不过在鞠躬的时候,我在心里暗念:希望这次考试顺利。按要求,我还要吃一点做法用过的米煮成的米饭。

我返回学校走进教室,看见黑板上的中考倒数天数变成个位数,备考进入最后九天。班级有几位同学病倒了,大多数是女生,班主任不断强调要大家注意劳逸结合,每天亲自到宿舍监督睡眠情况。学校的食堂在一个月前就给毕业班的学生提供加菜服务,一碗油豆腐搭配猪肉炒菜,每份一块钱,大都是男生购买加菜服务。从这周开始,学校从每周的伙食费收加菜的钱,每个毕业生都要加菜,以保证每个学生的营养供给。

最后这几天我也停止跑步,只是每天做饭后散步运动,剩下的时间里,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复习基本知识点和做过的模拟试卷,每天解几道难度适中的题目以保持解题的感觉。我看见阿扁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复习政治和语文,他每天晚上都是熄灯后还要复习半个小时,早上比其他人提前起来半个小时。

终于等到考试,我做好一切准备,踏上考场。二中的地位一直比一中要低,所以中考考场设在一中。每天我们需要从二中走到一中考试,步行来回两次将近五公里,偏偏考试这几天的天气非常炎热。

阿克在路上抱怨:“凭什么要我们来回走,这么热的天气,太不公平了。”

“那也没办法,谁让我们学校地位低、不受重视。” 阿宝帮他解释。

阿定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我们学校应该也设立一个考场。”

阿扁也提出不公:“这样来回走,会影响到我们的考试成绩。”

这样来回行走,确实会对考试有一定影响,我自己就睡眠不太好,前两天还没事,连续考了两天之后,最后一天考试我感到头痛,可是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只能强忍难受,坚持到所有的考试结束。

倒是有几个教职工的子女是自己的爸爸用摩托车送到考场,前两天我妈妈曾专门交代让阿新的爸爸把我送去考场,可是我以这是特权为由拒绝。

第一天上午是语文考试,题目不难,阅读理解甚至是我在杂志上看到过的文章,更让我激动的是,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自认为自己答的非常好,我写出自己想成为数学家的梦想,并且引用大量数学家的名言激励自己,最后一句话还写出我非常满意的金句:我希望画一条以理想为顶点、开口向下的青春抛物线。下午的政治我答得也不错,基本都是复习材料上的题目。

第二天上午是数学考试,大部分题都答得很好,但是遇到一个尺规作图的题目,我涂改好几次,甚至把试卷都差点弄破了一个洞。考完试之后,我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还好没有影响下午的理化考试。

考试进入第三天,来回行走的后果开始显现,我感觉自己的头脑发胀。早上英语,开始的听力我答得很差,直到听了一半我才慢慢找到感觉。听力结束后,我脸发热,我提醒自己要尽快冷静下来,终于做完几道选择题之后,慢慢进入状态,整体来说英语考得一般。

整个考试下来,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来回走路劳累,我感觉到筋疲力尽,拖着疲惫的身躯,我骑车把行李拖回到村里,进家门我就倒头睡了一觉。醒来后开始整理行李,突然想到阿东,我径直跑到阿东家。阿东的爸爸说他几天之前已经和他的姐姐南下广东打工,我非常失落,我原本和他约好,他要等我完试结束后再走。

阿东和阿霍都没有参加中考,会考之后,他和很多其他不参加中考的同学一样,提前收拾行李回家,他们大部分将加入南下打工的大军,为这个国家的制造业提供生力军。

 

我休息几天后精神逐渐恢复,不用下地干农活的时候,我就想着考试的事情。阿军约我到他家对答案,我们的答案基本差不多,但是我发现自己明显答错几个非常简单题目,内心反复懊悔。

我既盼望结果快出来,又担心出来的是坏结果。就是在这种矛盾、沉重的心理下我等待了两周多,我甚至做了好几次噩梦,梦见自己考砸了,没有达到武缘高中的分数线,好几次都被吓醒,每次醒来都庆幸这只是一场梦。

这段时间阿定来找我一次,他似乎没有那么悲观,他觉得这是他三年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如果考不上他也不再有任何怨言。

终于在七月中旬的一天,班主任打来电话,结果已经出来,我的分数是五百五十一分,比一中第一名少了四分,位居全镇第二。我迫不及待地骑车冲到学校,已经有同学来查分数,我看见有几个女生哭着从办公室出来。

当我亲眼看见自己的分数,终于相信我真的实现自己的目标,这两周来压在心头的那块重重的石头终于落下,我完全放松了,内心无比喜悦,我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

“全县最高分是多少呢?”我焦急地问班主任。

“听说是五百六十五分,是住在县城的一名叫田茉的女生拿到,你的分数也就能排前二十名。”

田茉,我再一次想起这个名字,没想到她学习那么厉害。班主任说全县前五名里有四个都住县城,而且有四个都是女生,这个信息推翻了我自己之前的认识。一直以来,老师都说女生进入初三后考试就不行,但是这种说法只在二中、一中成立,放到县城就失效。原来老师的叙述、甚至书本的叙述都不一定完全正确,犹如地心说一直很盛行,但是后来被哥白尼的理论推翻,甚至就连伟大的牛顿的经典力学,曾经也被认为是绝对正确,最后也被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理论修正。

阿军分数比我少几分但是也顺利进入前五十名,下来就是阿定和十七班一位学生,他们两个都是五百一十九分,这个成绩也还可以,但是老师说武缘高中的公费生的分数初步定的是五百二十分,我看见阿定非常难过,因为他家里不可能给他出择校费用。

班主任安慰阿定:“分数线还没确定,听说全县五百一十九分的考生不多,一中也有一个五百一十九的学生,他们打电话问招生部,最终分数线很可能会降一分。”

我希望分数线降下来,也许就是这么一分,就会决定着好几个人未来的人生走向。

现在一中确定超过五百二十分的人有十个,看来我姑丈带的班级真的很厉害,再一次刷新记录,不过一中的那个考全镇第一的学生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看见他参加过任何竞赛。

 

阿克没有考上高中,对他来说不用上学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他爸爸已经在家里等他回去接手农用车。阿宝离武缘高中的公费生分数线还差十多分,家里不支持他付择校费,他选择进入民族高中,这是从原来的中专转型的学校,专门为那些分数达到武缘高中择校生但没有钱支付择校费的学生,二中有多达十个人进入这所高中。阿强去职业高中上学,他希望高中毕业后就能直接参加工作,以减轻家庭负担。阿丹分数超过锣镇高中分数线,他最终说服他的父母让他继续升学,代价是他的妹妹只能念完初中。阿扁的政治拿到九十五分,他如愿考上锣镇高中,我想他一定会继续在新的高中努力地背书。

十八班和十七班的学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同学继续升学,这个比例很高,因为我们是重点班,其他班级大概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学生选择继续升学,大多数人最终回家务农,再长大一点之后将南下打工。“年轻就是资本”,无论哪条路,对于年轻人来说,大家似乎都会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我骑车回到村口,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成绩已经传遍黄岜村,阿公阿婆、阿伯阿叔们看见我都笑着给我祝贺,弄得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刚走进门,弟弟妹妹就热情地跟我汇报:“教育局的领导来我们小学来汇报情况,专门提到你的名字。”

阿军也和我一起进入前五十名,他和我都来自同一个小学,我们那所小学另外还有两个人考进五百分,这个成绩在全镇的小学里仅次于镇上的中心小学,镇里教育局的领导专门来小学里报喜。

晚上爸爸劏了一只鸡,叫上太奶奶、伯公、爷爷和两个叔叔到家里吃饭,爸爸喝了很多酒,自从搬新家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他那么高兴,妈妈整晚都挂着笑脸,弟弟妹妹们脸上也洋溢着欢快的气息,我感受到和家人分享快乐的喜悦。

好几日我都沉浸在欢乐之中,我感受到了和达也进入甲子园的喜悦,当写着武缘高中民族班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的手上的时候,我激动万分,进入民族班就意味着只要努力,重点大学就触手可得,最终实现数学家的梦想。阿定也收到武缘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公费生的录取分数线降了一分,他也实现自己的愿望。

我再一次登上最高的山峰马鞍峰,七色云彩挂在天空,我似乎看见神马飞天,感谢你大山,感谢你山神,我已经插上了理想的翅膀,我将展翅高飞,飞到遥远地方,实现心中的理想。

我的未来依然不可知,我只是拿到通往未知世界的一张车票,我的未来依然要靠我去创造。从马鞍峰下来之前,我再次望着这一片连绵不断的大山,我想起在上个世纪之交的时候,伟大的数学家、最后的数学通才希尔伯特说过一句话: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

《那山那人》第十七章

距离考试还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经过班主任多次申请,我们顺利获得一次春游的机会,十七班就没有那么幸运,他们都非常羡慕我们毕业之前能有这么一次踏青活动。为了避开路上的车辆,班主任专门选择不是圩日出发,他直到当周的周五上午才宣布周六要去春游的消息,以免大家提前知道后影响复习。在这之前都是由班主任准备好春游的各项工作,包括购买各类用品,他甚至提前让学校食堂准备包饺子用的饺子皮和饺子馅。

周六是一个多云的好天气,气温合适,非常适合出游,食堂的师傅用车帮我们把锅瓢盆、柴火、饺子皮、饺子馅提前送到清水水库旁边的空草地,那里是我们这一次春游的地点。全班同学以宿舍为单位组成小组出发前往目的地,每个人带上自己的饭盒勺子,所有人都是骑自行车前往,个别同学没有自行车,就由骑车的同学载在后面,我们宿舍打头阵,最先出发。

阿克是宿舍里个体最大的人,他自己先吹风:“今天谁载我的话,小心爆胎,我不仅仅体积大,而且重量也不小。”

阿丹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自己走去吧,我们的自行车都没法载你。”

“我才不会走着去呢,如果没有人带我,我就在宿舍睡一天懒觉,哼!”

班长阿宝自告奋勇:“走吧,别吹牛了,我载你,上坡的适合记得跳下来推车,你这个体重没人能带你上坡。”

宿舍里也只有阿宝的老八六可以载得动阿克,我对阿宝说:“中午的时候让阿克给你多盛一份饺子。”

全班同学陆续来到了目的地,班主任再次强调安全要求:绝对不能下水游泳,也不能靠近深水区的岸边,由各个宿舍的舍长负责安全观察。

这里的清水水库一直是附近村庄的重要水源,阿丹家就住在水库附近的村子,他说水面已经比两年前来钓鱼的时候浅了很多。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清水水库,一直都没有来过这里,黄岜村的自来水也是来自这个水库。小时候村里经常停水,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在干旱或者农忙的季节停水,这种情况是有农民把大水管拆下来接水灌溉。后来就经常停水,听说附近的淀粉厂产量提高,大量的水都供给淀粉厂,所以居民用水只能阶段性供应。

我对这个淀粉厂又爱又恨,爱它是因为每逢生产淀粉的时节,淀粉厂会从村里请临时的工人,给的工资还挺高,我妈妈就是其中一名雇员;恨它是因为淀粉厂不仅耗水巨大而且会产生大量的污水,这些污水往往直接排入水沟并产生恶臭。周边的村子忍受不了这些恶臭,打电话投诉到焦点报道,电视台还专门派记者下来调查,淀粉厂的老板说会及时整改,一直到现在似乎都还没有任何变化。

我环顾四周,果然有人在水库的旁边养鸭子,终于知道为什么黄岜村的自来水偶尔会散发出臭鸭毛和臭鸭屎的味道,我看见养鸭子的围栏边上写着醒目的大字“珍惜水资源,保护水资源”。阿定所在的村也是喝这个水库的自来水,我问他:“你们村的自来水有臭鸭屎的味道吗?”

“嗯,偶尔会有这个味道,特别难闻,难道你们村的也有吗?”

我用手指着西边:“对,你看那里有人养鸭子,这就是根源所在。”

我一直都以故乡的山清水秀为荣,看到这个水库的情景,加上目前黄岜村发生的变化,我内心产生了极大的担忧,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里的山不再青,水不再流,甚至会为喝上干净的水而发愁。

“你们俩在那边白站着干什么?赶紧过来帮忙。”

阿宝喊我们回去帮忙,我和阿定很快返回到野炊的阵地。食堂的师傅给我们带来两口大铝锅,阿强和阿宝已经把第一个灶炉搭好,正要弄第二个的时候,阿克上来教训他们:“你们两个还说自己是三和人呢,灶炉都不会搭,看来平时都白参加村里的打会活动了。”

村里每逢小节,比如二月二、四月八的时候都会聚在一起拜神社,每家派一两个代表到广场吃饭,直接在社神前面的空地搭起炉灶,就地煮饭炒菜,这种叫做“打会”。

阿宝不服气:“哪里有问题了?你给我说说看啊。”

“你看,你们搭得太矮,这样烧火最热的地方没法烧到锅底,还有一般都是搭三脚灶,你们都围得都快密不透风,到时候火怎么烧得旺呢?”

我不敢相信平时总是为化学及格线挣扎的阿克居然能够说得如此有板有眼,顿时对他刮目相看。阿宝和阿强听完也觉得很有道理,赶紧又推倒重来,在阿克的指挥下,很快就把第一个灶搭好,看上去和村里打会时候搭得一模一样,紧接着他们把第二个灶也搭建起来。我和阿丹提桶去打水,阿丹人长得瘦小,力气可不小,跟我一样提着满满的一大桶。

所有工作都准备好之后,班主任让大家都聚集过来:“我们先举行第一个活动,就是包饺子比赛,我们还是以宿舍为单位进行怎么样?”我看见班主任嘴巴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反对!”

“反对!”

“这样不公平!”

男生闹哄哄地表示抗议,毕竟班里包过饺子男生没有几个,很多甚至连饺子都没吃过,我就是其中一个。饺子在南方本来就很少见,除了在街上的同学偶尔吃过,在村里几乎没有饺子的影子。

我们这里经常吃的是馍,一种和饺子类似的食品,不是用面粉做,而是用曾经是壮族人特有的糯米粉制作而成。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吃各种馍:小圆馍,里面什么不放,直接搭配瘦肉、小芥菜放到汤里煮;大圆馍,里面包陷,类似饺子但比饺子要大,一般蒸来吃;糖馍,里面放糖和花生末,这种馍做成长条形状,用芭蕉叶包起来然后蒸熟,夏天吃更美味。

班主任没能顶住大家的抗议,最后还是按男女混合进行分组,总共四组,每组四个人,两位男生搭配两位女生,比赛时间十五分钟。比赛有两个评分标准:速度和质量。速度的标准是:保证饺子是完好无损,包一百个饺子得五十分,九十个得四十五分、八十个得四十分、七十个得三十五分,质量的标准是:班主任自己包了一个饺子,大小形状以这个为标准包,达标九十个得五十分,八十个得四十分、七十个得三十分、六十个得二十分。

阿定和阿宝也参加比赛,他们分在同一个组里,我听完班主任说完规则后算了一下,对他们两个说:“你们包九十个就可以,确保每个都包好。”

饺子皮是现成,饺子馅也分好,口令一发出,大家开始忙碌,我观察大家包饺子,女生包得明显又快又好,男生就显得笨手笨脚,不过有三个人包得也不错,特别是阿坚,他几乎包得和女生一样快,阿坚家住在街上,他妈妈是北方人,经常在家包饺子吃。

十分钟过去之后,两个小组包一百个饺子,分别拿到一百分和九十分,阿定所在得小组包九十个,拿到九十五分,另外一个小组也包九十个,拿到八十分。依照名次,参与的同学都获得价值不一的小奖品。

 

接下来的时间,班主任安排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剩下的饺子皮由各个宿舍的舍长和几个女生负责包完。我和阿定来到一条小峡谷,这里是被山上流下来的水不断冲刷而成,从痕迹来看,以前的山洪应该很大,差不多淹没到我们的胸前,不过现在只留下一道细细的水沟,还有水不断从山上流下来。

自由活动时间之后,班主任组织大家进行原地小游戏,然后由各个宿舍的舍长和生活委员一起生火,开始煮饺子,班主任专门让阿坚在旁边协助。我是第一次看见煮饺子,在旁边观摩,水开后,放入饺子,我以为水开之后就等着煮几分钟,眼看着沸腾的饺子汤开始满上来,阿坚不紧不慢倒入一些提前烧开过的凉水,泡沫又下去,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要提前烧好开水放凉。这样来回几次后,饺子开始漂浮上来,阿坚大声叫大家:“开饭咯,刚才参加包饺子的同学可以先拿饭盒过来。”

阿坚、阿宝和阿强一直在煮饺子,宿舍的舍长把煮好的饺子分给大家,一共煮了好几轮才把所有的饺子煮完。这是我第一次吃饺子,饭盒里乘着热乎乎的饺子,放凉差不多之后,尝一口,口感软软,不像馍一样会粘牙齿,我一口气吃完十几个饺子。阿克拿着饭盒过来找阿宝:“还有饺子吗?我还要再吃一碗。”

“全班你吃得最多,还剩不少,你自己盛吧。”说完之后,忙碌的阿宝也拿着自己的饭盒开始到一边去吃。

午饭之后全班同学开始合影,照相,有人在散步,有人坐着聊天,有几个同学带书本过来,坐在石头上翻看。我坐在水库前,看着波光闪闪的水面,微风拂来,多么惬意,这是一个非常适合看书的好地方,我也翻开《数学与哲学简史》,这是最后一部分,概述刚刚过去一个世纪的数学发展。

“二十世纪是数学发展最为迅猛的一百年,这是数学的另外一个黄金时代,最重要的三个特点:首先,罗素悖论几乎摧毁康托尔的集合论之后,数学家试图从更抽象角度去完成现代数学基础体系的建立,罗素将公理化引入集合论提出逻辑主义,希尔伯特崇尚形式主义,布尔巴基学派则相信结构主义,最终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却摧毁了这些数学家的梦想;其次,应用数学特别是基于算子理论发明的电子计算机深刻影响人类文明,越来越多的人参与数学研究;最后,以希尔伯特二十三个问题为起点,数学英雄们在攻克数学猜想的同时极大的促进数学的发展。”

“二十世纪上半叶是德国哥廷根的天下,但随着纳粹德国大肆摧残科学家,美国的普林斯顿成为最大的数学中心,并且一直影响至今;得益于沙皇俄国留下的遗产,苏联数学家在冷战对抗期间攻克很多前沿问题;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的数学先驱者们将现代数学带回自己的祖国,他们为推广现代数学做出巨大贡献,并且在艰苦的环境中也获得一些独创性发现。”

我完全不懂这里提到的数学知识,我现在掌握的只是初等数学很小的一部分,这些初等数学都是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就已经存在的知识,需要学习的知识太多,我想起挂在房间的那句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合上书本,想到一个我原来不敢想的问题:如果我考试失利,无法继续升学我该怎么办呢?我是否能像拉玛努金一样在贫穷的小山村里继续思考数学?

“拉马努金是印度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他出生在印度南部一个偏远的小镇,曾经有一段时间相当穷困,甚至经常到了挨饿的地步,即使在如此窘迫的条件,他依然孜孜不倦地进行数学研究,在简陋的笔记本里潦草地写下了一个又一个传奇公式。”

可是很显然,我不具有他对于数学的直觉,更没有他那样的天赋,我只有先通过考试,再一步步向前进发,对于我来说,一分收获意味着一分甚至多分付出,并没有捷径直接通向未来,目前最紧迫的是突破中考这一关。

想到中考我又回到了现实,同学们都在各自聊天和玩耍,看起来大家今天玩得都很开心,连平时比较愁苦的阿定也露出了难得的笑脸,我想班主任应该觉得很满意,他努力争取到的活动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下午大约四点钟,大家开始收拾东西,班主任交代路上的安全事项之后,大家就陆续返校。全班同学三五个人一小队,轻快地踏着自行车,在路边桉树叶子漏下的斑驳光影中,向学校进发,向两个月后的中考进发。

《那山那人》第十六章

前两天下起一场暴雨,雷声滚滚、电光闪闪,每年的清明前后总会有这么一场有别于清明细雨的大雨,传说这是阿歪从南天门回来扫他母亲的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太爷爷讲述阿歪在清明扫墓的故事。

“阿歪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他的妈妈一个人把他带大,阿歪长大之后决定去南天门求道,他母亲走路去找他。阿歪得道成仙后的那一天,他母亲正好来到南天门,由于劳累过度去世,临终前她让阿歪要把她带回去,她要和阿歪的爸爸葬在一起。阿歪要把妈妈从南天门背回老家,他一路痛哭,所到之处风雷交加,狂风四起,所以每年快到清明的时候都会刮风下雨,这是阿歪回来扫墓。”

清明节和农历三月三的上巳节都不是公共假期,但是毕业班可以很名正言顺地自愿请假回去扫墓,这是一次祈求祖宗显灵、保佑金榜题名的绝佳时机,绝大多数同学都请假。

上周是三月三,这是壮族最重要的节日,超过一半的同学都请假回家,有些是回去扫墓,有些是回去看歌圩节。传说中三月三是骆越始祖布洛陀诞辰日,对壮族人来说,这一天不仅仅是单纯的骆越传统踏青歌节,同时也是骆越祭祖、祭拜盘古、布洛陀始祖的重要日子。三月三的节日很久以前就有记载,大约在北宋初期歌圩节就已经非常盛行了,宋元以后,骆越山歌的发展非常迅猛,歌圩也就成为文化娱乐和男女谈情说爱的场所,并出现抛绣球的游戏,后来到了清代,歌圩节已成了成千上万人参加的大型活动,共和国建国前三十年这种场景就逐渐消退,直到改革开放之后又逐步兴起。

今天是清明节,轮到客家的同学请假,我和阿霍一起回去,今天要扫的是黄岜村里最重要的大墓,这个墓坐落在窑脚岭山坡上,这是黄岜村太祖的墓,就是他带着全家人从彬州来到黄岜村。太祖是太爷爷的曾祖父,我就是从太爷爷的口中听说关于太祖的传奇故事。

大约两年前我无意中看到放在抽屉的那本家谱,于是对家族的历史产生浓厚的兴趣,这个家谱上面记录近十代人,可是信息很少,出于好奇心,拜年的时候我询问太爷爷、大伯公和爷爷,从他们口中,大概理顺了太祖以来的各个祖先基本情况。

我其实很不喜欢这本家谱,一方面这里只有一串冷冰冰的名字,另一方面它只记录男丁,这是重男轻女的恶习。自从父权社会建立以来,这种家谱带来的重男轻女观念在各地都非常盛行,甚至成为某些人标榜正宗血统的幌子,其实从现代遗传学分析,经历五代之后,后代遗传自先辈的特征就少到几乎为零,倒是某些单基因决定的遗传病会遗传下来。

我爸爸妈妈虽然没那么强烈的重男轻女倾向,但是在他们的观念里依然是“男女都好,男的更好”,他们并不反对但也不鼓励妹妹们接受教育,鼓励的责任就落在我的肩上,我一直鼓励两个妹妹努力学习,我认为她们和我一样都有相同的机会上学。

我来到窑脚岭的时候,全村三个黄姓家族的人都派代表来扫墓,人群分散在大山脚下,人山人海,这是黄岜村全年最隆重的一次祭拜活动,甚至超过其他任何红白喜事,我们似乎对死去的祖宗永远报有极大的热情。

每年负责主持祭拜仪式的人是正月十一添丁的家庭。首先是给墓地除草,基本都是让后生们来完成,我也走向前拔了几根草;然后是供上祭品,一般是猪头、鸡鸭;接着所有人分批向墓地作揖;最后大家开始放鞭炮。

鞭炮是每家每户自己带来,大家都默认这样的规则:想让祖宗保佑自己发大财,就买多点的鞭炮。由于这样的攀比,这两年出现了一种非常巨大的鞭炮,像拳头这么大,声音震耳欲聋、响彻山谷,我一直在想,如果连中太祖真的长眠于此,恐怕要被这么大的声音吓跑好几回。

我只带上爸爸准备的千响鞭炮,放完之后就在旁边坐下休息。这个号称是全村最大的墓,却没有墓碑,我在电视上看到很多墓地都设有墓碑。黄岜村的墓地都不设立墓碑,听长辈们说这是为了防止别人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谁,以避免盗墓和破坏墓地。我却一直觉得可能是以前的祖先没有钱去刻墓碑,后来的人也就顺着这个习惯。没有墓碑的后果是:时间久之后,子孙们也不知道这里葬的是谁。

我随口问旁边的几位比我大的小叔:“你们知道墓地里是哪个祖宗吗?”

“具体哪个不知道,反正是我们的老祖宗。”

这两年来我问过很多人,无论是后生还是叔叔伯父,几乎都是这样的一个回答,大家都不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谁,年纪大点的也只是回答:“这个是我们村最老的祖先,他最早带着家人来到黄岜村。”

村里的墓地大都分散在各处山林里,我曾经扫过的墓地就分布在花景水库、六旱、狮头等相隔非常遥远的地方,大家都只记得最近三代墓的主人,其他很多已经分不清楚哪里是哪里、谁是谁。我倒是在杂志上看到过国外的人都有本村固定的墓地,旁边是教堂,占地也不大,这样只要村子还在,那么这些墓几十年、甚至两三百年都存在这里,后代们也都能找出谁是谁。

祭扫活动已经结束,人们逐渐散去,我走到太祖的墓前拜三下,这时我又想起太爷爷讲述的连中太祖遥远历史,这也是一段关于黄岜村建村的传奇经历。

“那一年是道光二十年,连年洪灾,加上蝗虫泛滥,彬州的大庄村那点地已无法养活黄姓家族将近一百张嘴,连中太祖知道必须搬离这里,另寻出路,他清楚记得父亲朝爵的千叮万嘱,让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带着家眷另寻地方开荒立业,这是黄家祖先的经验,无论男女,只要后代超过百人、并且最老祖先来到这里逢百年,后续子孙要想人丁兴旺、才俊满堂就必须另寻出路。”

“连中太祖带着三个儿子和他们的家人一路往西南方向行走,前几年他为了追一只华南虎,曾经到过一个离家有三百多里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有着茂密的山林和大片待开垦的荒地,还有成群的飞禽鸟兽,那里只居住着本地骆越族,他在那里还看到了神马显灵,那时候他就下了决定:这里就是他以后要开荒立业的地方。”

“经过十几天的翻山越岭,一路奔波,他终于来到了被他取名为黄岜村的地方,岜字取自骆越语的发音,意思是石头山,黄岜村就是黄姓家族居住在石头山下的村子。这里地处三县交汇处,地理位置偏远,不归属于任何州县,仅由南边的武缘县代管,除了当地骆越族,很少有外地人来,而且人口稀少。考虑到骆越族是少数民族,为了维护统一,朝廷基本都不在此地征兵纳粮,这是一个绝佳的拓荒之地。”

 

我从窑脚岭回来,爸爸带上我和阿宽叔去扫小叔公的墓地,这两年村里人听风水先生说小叔公葬的地方是将军神,未来在这个家族里能出将军和大官。我一直以来对这些都不太相信,我觉得如果真的那么显灵,那么肯定也不是我,不过既然是爸爸的安排,就跟着他们一起去。

出发之前要带上糯米饭,这个风俗是来自壮族人,他们做的是五色糯米饭,而黄岜村一般只做两三种。枫叶捣碎后放入水中浸泡糯米可以制成黑色糯米饭,而用黄栀子、红蓝草等就能做成黄色、红色、紫色糯饭,这是岭南地区壮族人最爱吃的风味食品之一。

我从小也很喜欢吃糯米饭,家族里大伯婆做的糯米饭最好吃,刚煮熟的糯米散发着一股浓郁、美好的香味。今年只做红色和黄色两种糯米饭,阿展叔把糯米饭、一块煮熟的五花肉、酒等祭祀用品装进一个大篮子,爸爸和阿展叔开着摩托车,加上我和小姑一共四个人,一起前往墓地。

穿过圩街,又经过二中,走了一段很长的山路,才来到将军神的山脚下。我们把摩托车停在山脚下,带上祭品,开始往上爬,小叔公的墓地在半山坡。

小叔公很久以前就去世,留下叔婆和三个小孩,阿展叔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他们三姐妹由叔婆一手拉扯长大,家族里的伯公叔公也给予他们很多帮助,我爸爸经常在经济上帮助他们。他们几个子女非常争气,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姑,虽然没有读过很多书,但是通过自学成功当上小学老师,我小学二年级和三年级都是她的学生,阿展叔后来上技校,毕业之后在邕城上班,他们一家人都很喜欢我,他们都希望我能考上武缘高中。

我们来到半山腰,这里的风景确实很好,山脉和黄岜村的类似,只是这里的山更陡峭,从半山腰就能看到更远的山脉,这些山脉是岭南地区常见的喀斯特地貌,经由地下水与地表水对可溶性岩石溶蚀、沉淀、侵蚀而成。我听阿坚说这座大山里有一个大山洞,里面有巨大的钟乳石,这些钟乳石是碳酸岩经过上亿年的水滴形成。

我们拿出祭品和鞭炮,先把坟上的杂草都清理干净,然后顺着两边整理出一条小水道,以保证下大雨的时候坟头不会积水,按风水先生的说法:坟头积水就是不好的兆头。

阿展叔一边忙碌一边和我爸爸聊天:“我听说阿靖今年考上武缘高中的希望很大,以后让他报考军校,说不准我们家的将军就是他。”

爸爸笑着回答:“看他愿不愿意,我们不太管他。”

“现在连中考这关都没过呢,就谈以后高考的事情,你们想得太远了。”

我其实对军校也没有兴趣,我更大的兴趣是当数学家。

“不是哦,如果你以后决定要报考军校,不仅成绩要好,而且要注意保护视力,我听说很多人上了高中后一不小心就会近视。”

看来阿展叔还专门研究过读军校的要求,我没有回答他。

这时候小姑插一句:“军校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学费,甚至住宿费和生活费都没有,如果有机会就读军校,这样你爸爸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何况你还有三个弟弟妹妹要上学,家里的开销会越来越大。”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就敷衍了事:“那也得先等我考上武缘高中再说。”

拜完之后在山上吃饭,我喜欢清明节扫墓时在山上吃饭,也许是由于爬山之后又累又饿,总是觉得带上山的肉吃起来更美味。吃完饭已经快五点钟,我们收拾好东西就下山,来到停车的地方,爸爸和阿展叔载我们原路返回。

我只请一天的假,就不再回村里去,爸爸经过二中的时候,直接把我送到学校,临走的时候他拿出十块钱给我:“这段时间你瘦了很多,以后每天都多加一次菜,保证营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我钱,我接过钱,双眼一热,泪水在眼睛里打滚,他转身骑摩托车离开,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在公路边的两排桉树。我怀着沉甸甸的步子走进校门,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考好这一次考试。

《那山那人》第十五章

这里的三月份总是让人非常恼火,这时正好是回南天最严重的季节,宿舍内外堆满潮湿的衣服,空气中散发着发霉的味道。每年回南天的季节,从海边吹来的暖湿空气与从北方南下的冷空气相遇,在岭南地区形成准静止风,使得这里的天气阴晴不定、非常潮湿,期间有小雨或大雾,冰冷的物体表面遇到暖湿气流后,就开始在物体表面凝结、起水水珠。宿舍的窗户和水泥地板上结满水珠,甚至连刷过油漆的木箱表面也变得潮湿。

阿克摸一下自己那几件没有晒干的衣服抱怨:“如果再不出太阳,我都要长霉了。”

“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是回南天,你估计可以实现长霉的愿望。”我刚刚去阿新家里拿东西的时候,电视正播放天气预报。

这时候阿宝给建议:“我从报纸上看到,说如果在宿舍点一盆炭火可以驱除潮气,不过学校是绝对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干。”

阿丹不支持这个做法:“我们连烧炭的钱都没有,木炭只有过年打边炉的时候才能用,可贵着呢。”

我听完之后告诫:“封闭空间烧木炭,小心一氧化碳中毒,化学课可是专门警告过。”

阿克感到绝望:“难道真的还要忍受半个月吗?就没有其他什么办法了?太阳公公,请求你早点出来吧。”

确实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一直等到回南天过后,干燥的空气才会把这些湿气带走。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这么过来,衣服不干透也穿在身上,利用体温把它烘干。我听说十七班有学生带一周的衣服,每周带回去用洗衣机洗,两天就可以晒干。上周返校前,我爸爸说要这周要购置一台洗衣机,我非常期待,希望它能够让我彻底摆脱回南天的困扰,虽然我不会像那位同学一样积攒一周的衣服,但是至少可以用来洗那些厚重的衣物,特别是被单和被套。

 

终于等到周日,现在毕业班周六也上课,每周自习到周日上午,下课之后可以回家带米和准备各种生活用品。我满怀期待地回到家,却没有看到洗衣机,而且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问邻居,原来家人都去大伯父家,全族人正在给太奶奶过九十大寿。

我出门向大伯父家走去,大老远就看见他家门前挤满人群。我进门看见太奶奶坐在大桌子的边上,头上戴着深色的毛线帽,虽然已经九十,但是她精神很好,只是牙齿都已掉光,她抱着重重孙女,我才想起来大伯父的大儿子上个月生的女儿今天也正好满月。我看见一群人围着太奶奶说笑,她也是笑眯眯地听着,太奶奶自己肯定也想不到,她和太爷爷的后代现在加起来已经将近一百人,老舍先生写过四世同堂,如果他出生在我这个家族,不知道他的小说会不会改名成:五世同堂。

我去厨房和爸爸打招呼,作为村里有名的村厨,这个时候正是他大显身手的好机会。爸爸正在做鲶鱼焖豆腐,这是他的拿手好菜,今天这道菜也是专门为太奶奶而做,太奶奶非常喜欢吃这道菜,她小时候经常能吃到家人做的鲶鱼焖豆腐,她跟我们说过她的祖先和这道菜有着非常深的渊源。

太奶奶姓朱,朱家一直住在圩头的公路旁边,很久以前朱家是贫苦人家,有一天家人从田间捉回一条野生鲶鱼,一条鱼根本不够一家人吃,就用豆腐和鲶鱼一起焖煮,没想到这样一来,不仅鲶鱼好吃,渗入鱼汁的豆腐也美味无穷,于是这道菜成为朱家赞不绝口佳肴,后来当地村民纷纷效仿制作,鲶鱼焖豆腐逐渐成了这里人宴请宾客的必选菜。

我爸爸说这道菜讲究原汁原味,必须用柴火灶烧制才能煮出本来的味道。我看见他正在切一条处理好的野生河鲶鱼,旁边的碗里装的是与鲶鱼等量的土制水豆腐,水豆腐已经用油煎成金黄色,旁边还有备好的西红柿、鲜葱杆、花生油、八角粉、黄酒等各种配料。他切完之后,先用花生油把鲶鱼块也煎成外表金黄,然后把煎好的水豆腐和鲶鱼块一起倒入锅中,加入配料并盖上锅盖用柴火灶焖炒,过了五分钟后,加入鲜葱杆拌匀,最后盛到一个大碗中。

旁边的三叔公看见我后说:“阿靖,把这盘菜端上去给你阿太尝一尝。”

“好的。”我接过盘,小心翼翼地端到太奶奶坐的桌子。

太奶奶用筷子尝一块豆腐和一点鲶鱼,我看见她一边嚼一边看着这碗鲶鱼豆腐,我想她一定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小时候吃这个味道的感受,更想起自己这九十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

我鼓起勇气,当着叔叔婶婶们的面祝贺太奶奶:“太奶奶生日快乐,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她没有回答,三叔公凑到她的耳朵大声的说:“阿靖给你拜寿了,就是阿广的儿子。”

“我记得阿靖,我知道,我知道。”她抬头看着我,连着点好几次头,我相信太奶奶一定还记得我,她和阿展叔他们一家住在一起,我经常到他们家去玩。

这时候三叔公转过来对我伸个大拇指:“今年中考一定要考中,太奶奶等你的好消息。”

过了不久,阿霍过来叫我去吃饭:“你终于回来了,我昨天就请假回来,一起吃午饭去吧,我们上初中的后生坐在一桌吃饭。”

我坐下的时候,发现大伯父也来我们这一桌,刚刚当上爷爷的他显得异常高兴:“你们这桌是有机会考上大学的人,你看太爷爷这一支已经快一百人了,都没出过一个读书人、更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你们要加油。”

我听完心想着下一句肯定要拿我来说事,我果然没猜错。

“现在这里最有希望就是阿靖。再过两个多月就中考吧?一定要考上武缘高中,给太奶奶、给我们家族争光。”他说得兴奋起来。

虽然我一直很骄傲,但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还是很害羞,我红着脸回他:“要考完才知道,而且不只是我,这里的人都有希望。”

“有些人肯定是没希望了,比如阿霍就不行,他会考结束之后就得回来干活,然后去广东打工。”

他毫不留情面地这么说自己的儿子,阿霍没有反驳,也没有尴尬,想必他已经习惯,甚至这可能也是他自己的计划。我有时候想如果我的爸爸一直也这么说我,或许我也不会想着努力学习。

我不喜欢大伯父这么说话,却很乐意听他讲自己参加越战的经历,大伯父当时是以民兵的身份参加中越战争,镇上总共派出十二个民兵,在这之前他们都没有上过战场,甚至有些人连枪都没有摸过,很幸运的是,这十二个人都活着回来,这一段佳话一直流传到现在。

大伯父经常会跟我们讲诉这个传奇,喝了几杯酒之后,今天他又开口讲诉这段让他引以为豪的经历:
“那时候我们十二个人来到前线,到处都是轰隆隆的炮弹声音,所有人都很害怕,生怕炮弹打到自己,炮弹打得近的时候有人还尿裤子。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用枪,大家基本都只是听指挥,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民兵都是按镇编排班,灵镇的十二个人编在同一个班,我们到的那时候战斗很激烈,前线已经死了很多人,那些刚刚换下来的人说每一批上去的人都死掉大半人。我们是倒数第二个班,正准备要派我们上前线的时候,指挥官发现人没有到齐,派人去找,原来有两个人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眼看着到时间,指挥官让倒数最后一个班上去顶,后来这个班的人全都被炸死。正要派我们上去的时候,总指挥说牺牲太大,暂时停止进攻。

“不久之后增援的部队赶到,灵镇的这批民兵就全部安排在后面扛大炮和扛担架,不用再到前线,镇里去的十二个人全活回来。你们这是为什么吗?这是灵镇的山神显灵。那两匹神马在关键的时候,托梦让那两个人沉睡不醒,挽救了我们十二个人的性命,不然当时顶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你怎么知道是神马显灵呢?可能他们就是太累醒不过来。”有人质疑这个山神显灵的说法。

“你们不知道,在那种地方,别说沉睡,闭一下眼睛你都得留个神,说不准什么时候炸弹就过来。他们两个人睡成那样,怎么都叫不起来,不是山神显灵还有什么?”

又有人问他:“真正的大炮长什么样子?声音大吗?”

“大炮跟在电视上长得差不多,不过声音没那么清脆响亮,倒是和清明节放的大炮有点像。”

“越南长什么样呢?听说你当时进入越南境内?”我非常好奇。

“越南和我们这里也差不多,那里山也很多,他们也很穷,甚至比我们还穷呢。我们跟着部队一直打到靠近越南的境内地区,后来我们开始撤退,撤退的过程中埋下了很多地雷,他们在我们撤退之后也埋下很多地雷。”

我经常看到新闻提到边境的排雷英雄,听他说得正高兴,我又问道:“你们回来的时候看见过那些地雷吗?”

“没看到,我们是从其他路撤回来,埋雷的地方都是在山里,那些地雷很可怕,你要是踩到了就没法活命。”

我一直听说越南离我们很近,所以很想去看一眼那边到底是长什么样子,不过我现在最远也就是到过县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去一趟。

吃过晚饭,我就返回学校,刚进教室不久,隔壁班的阿军给我送来一个奖状,这是上次化学竞赛的奖状,我和他只拿到县级三等奖。

他递给我的时候感叹:“老师觉得非常奇怪,一中那几个人都是拿一等奖或者二等奖,我们两个表现太差劲。”

我安慰他:“我听说那天他们包一辆小车去,不会像我们坐车晕成那样,我们能拿到奖就很不错了。”

“我觉得和这个也有很大的关系,听老师说县城的学生有两个拿到省二等奖,差一点就拿到一等奖。”

化学老师说过拿到一等奖的学生就可以入选国家集训队。

这时候我又想起那位叫田茉的女生,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两个学生中的一个,想到她我的内心不禁觉得未来充满了无限期待,一股奋发努力的劲头涌上来,这个似乎和理想一样能激起我努力的动力。

我对着奖状呆呆想了几分钟,直到铃声把我叫回现实,想起来还有一场重要的考试在前方,于是拿出课本,随着同学们的朗读声开始大声地晚读,努力背诵诗词古文。

《那山那人》第十四章

新的学期开始了,这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我能感受到班级里氛围的变化,课堂上的吵闹声变少了,提前来教室学习的同学也越来越多,很多平时看起来嘻嘻哈哈的同学也开始认真复习,甚至连阿克也来找我和阿定分别请教数学问题和英语问题。

我很庆幸自己提前两年努力,我并不是一个天生聪慧的人,如果真要说我什么优点的话,那也只是记忆力比身边的人要好一点。刚刚上初中的时候,我的成绩只在中游水平,除了数学好些,其他科目都相对平庸,可是在一个似乎很虚无缥缈的理想的鞭策下,我居然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相信只要保持现在的状态,我就能达成实现理想的第一个目标。

从这个学期开始,我们早上都要去拉练,这是在为体育测试做准备,今年起中考开始增加体育测评,体育测试的三十分纳入中考成绩。我们免去做早操,起来后跟老师去跑步,男生跑三公里,女生跑两公里。学生太多,有些班级只能安排校外,学校照顾重点班,把操场留给我们,其实我很羡慕那些可以外出跑步的班级,总觉得出去跑步才是真正的毕业班风范。

轰轰烈烈的拉练只进行了不到一个月就终止,因为上级指示取消今年的体育统考,由学校体育老师根据学生平时的体育测评成绩来进行评定。学校把认为能考上武缘高中的学生都打满分,毫无疑问,这个对我和阿定完全有利,我们都拿到了满分。没有人敢直接对这种安排提出异议,我却感受到阿丹心里很郁闷,他坚持跑步一年多,甚至还晕倒过,最后他只拿到了二十分,因为他个子矮小,成绩也只是中等。阿强没有拿到满分,他嘴上不说但内心也是很有意见,如果进行体育考试,他大概率能拿到满分。

体育测评的分数公布之后,阿强和阿丹一言不发,这时候阿克发话:“你们两个别想太多,如果真是体育考试,县城里的学生肯定都比我们高很多。”

阿丹愤愤不平:“为什么他们的成绩一定比我们高?”

阿克笑了笑:“考试都是在自己本校考,县城里的操场是橡胶跑道,哪里像我们这样的黄土高坡。而且县城的学生吃得好,身体素质比我们好太多,现在这种方案可以保证乡村里成绩好的学生只需要去拼成绩。”

阿克是在帮我和阿定说话,看见我们两个一言不发,阿强拍了拍我们的肩膀:“我们几个里就是你们两个最有希望,一定要好好考试,别让我们白白牺牲自己的体育分数。”

阿克的爸爸开农用车,偶尔会给县里的学校送货,他曾经跟着去见识过县里的中学。我也很想去见识阿克说的县城里的橡胶跑道,我们离县城有近六十公里路程,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去过县城,不过我马上就有机会去见识一次,上周的全国初中化学联赛,我和阿军顺利拿到了复赛资格,两周后化学老师将带我们代表学校去县里参加复赛。

化学一直不是我的强项,对这次比赛我也没有打算做过多的准备,目前更重要的事情是中考,我不想再像上学期那样,为了复习竞赛而影响考试。

已经到这个时候,化学老师也没有给我们什么压力,他很放松地跟我说:“就当成一次出去旅行的机会吧,顺便去看看你想考的学校长什么样。”

化学比赛安排在周六上午,前一天晚上我和阿军留校,周末的时候老师不怎么管理学校,留下来的学生大都不按时睡觉,我和阿军聊天,一直聊到了半夜十二点。阿军喜欢政治话题,他聊了很多以前我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台海危机、成克杰的贡献与过错、国民党抗日做出了很大贡献,这些内容他都是从地摊上的书看来,我见过那些地摊,那里也会卖黄色书籍。

 

第二天早上,刚过六点钟,化学老师就把我们叫起来,我们一起步行到汽车站,坐最早的班车出发去县城。虽然昨晚没怎么睡好,但是我精神十足、内心激动,这是我第一次进城。

汽车出发了,没想到这条路特别绕,而且总是上坡下坡,一连好几个急转弯,平时本来就很少坐车,走了近十公里之后我开始感到头晕,我回头看旁边的阿军,他似乎也头晕。我感觉肚子和胃里开始翻滚,幸亏早上没吃早餐,不然一定全都吐出来。

这段弯路又持续了好几公里,开过一个水库之后道路终于变得平缓,我也感到稍微舒服。我开始观察窗外的景色,这里的地势平坦,放眼望去,右边是一大片刚刚插秧不久的水田,绿油油的禾苗安静地生长,左边则是成片的香蕉地,我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多的香蕉树。

我感觉自己的精神慢慢恢复过来,看见阿军似乎也没那么晕,就开始和他聊起来:“你以前去过县城吗?”

“从来没有去过,刚刚那段路走得我头晕脑胀。”

“我也是,差点都想吐出来,这一段全是山路,真不知道当时这条路怎么修过去,一定费了不少功夫。”

“听说这段路很久以前就有,以前是官道,后来改成公路。我昨晚没睡好,本来想在车上睡,晕乎乎的根本睡不着。”

我能听得出,阿军的精神状态比我还差,我回头看了一下,化学老师倒是靠着椅子闭着眼睛,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睡着。

大约走一半的路之后,我们来到锣镇,村里也有人在这里上高中,锣镇的街道比灵镇的街道要大要宽,布局都差不多,这里盛产香蕉。汽车继续前行十几公里后,就来到华侨农场,我妈妈就是来这里贩水果,从道路两旁就能看见成片的桔子树和橙子树,这一路过来的地势都比开始那段山路平坦,也没有再穿过山脉,现在我终于能体会为什么老师都说我们是大山之子。

经过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们终于来到县城,下车的时候老师看我们憔悴的表情问:“你们还好吧,怎么看起来脸色苍白。”

“晕车了。”我们异口同声。

“可能是太饿,一会吃碗粉就好了。”

于是我们朝路边的粉店走去,县城的街道比灵镇和刚才经过的锣镇都要更干净整洁,路也非常宽阔,两边都是楼房,各种类型店面林立,现在才八点多,除了卖粉的店铺在营业,其他都没有开张。我们在一家榨粉店坐下,老师点了三碗榨粉,我和阿军都已经饥肠辘辘,我们很快就吃完,老师看见我们吃得快,又加一碗给我们平分。

三个人吃完粉,休息片刻,老师叫了辆三轮车:“去实验学校。”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实验学校,听说这是全县硬件设施最好的初中,校门比我们的大,上面的字也是金色,从校门外就能看见教学楼,也比我们学校的要雄伟豪华,走进入校门口,我马上看见阿克提到的橡胶跑道,跑道看起来一尘不染,真想上去走走。我们来到教学楼前面,看见一棵榕树,大小和二中那两棵差不多,我心想我们终于有一样东西比这所学校厉害。

教学楼前面的黑板贴着考场座位表,很多学生已经提前过来,我环顾四周,有的学生还带着眼镜,看来他们看的书比我要多很多,这些人都是我的竞争对手,不仅仅是这次比赛,还有两个多月后的中考,我心想不能轻易输给他们。我们从座位表上找到考场和座位,我和阿军不在同一个考场,老师对我们说:“考完后到门口这里找我就可以,如果没有看见我,就在原地等我。”

我来到自己所在的考场,进去一看,这个教室很特别:形状是六边形,黑板很大,教室前面还有多媒体设备,看来县城果然不一样。已经有不少考生就坐,我环视一圈,大部分学生衣着和神色倒是和我差不多,或许他们也都是从乡镇来参加竞赛,我有点晕乎乎地找到座位号后坐下,我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从六点起来,一路坐车过来,到现在已经累得眼皮在打架。

“同学你好,这个是我的座位,你好像坐错了。”我刚眯眼几分钟,耳边传来一个清脆干净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在广播和电视之外听到这么标准的普通话。我抬头一看,一位穿着长裙的女生站在我面前,长得跟我一样高,浅浅的眉毛、小巧的长型脸蛋,背后梳着两条辫子,目光和她对视的那一刹那,我的心扑通乱跳,顿时脸红了起来。

我慌忙对了一下座位号,发现我确实坐错了位置,我是八号,她是六号,我的位置在她的后面。我的脸更红,感觉两边的脸在发烧,我慌张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说完后我飞快离开座位。

虽然没有看她的脸,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回答中带着友好的微笑:“没关系,别慌张。”

我坐到自己的考位,花了几分钟镇定下来。我从后面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她,只见她不紧不慢地打开自己的文具盒,拿出橡皮和笔平整地放到前面,然后打开自带的水杯喝一口,盖上瓶盖之后放在自己的右前方,最后用右手托腮,似乎她也想休息一下。

这时候后排有位短发的女生走过来跟她打招呼:“田茉,你刚来啊,我已经来半个小时了。”

“我爸爸说要送我过来,不过我最后还是自己骑行车过来,距离也不太远。”

“你爸太不够意思,宝贝女儿考试还不舍得送过来。”

“自己骑车过来也挺方便的啦。你赶紧回座位吧,刚刚上楼的时候已经看见老师带试卷准备上来。”

“好的,加油!考完试我们一起逛街去。”

看来她们两个都是县城的学生,我想起阿克的话,县城不仅仅有橡胶跑道,学生也与众不同,外貌形象和我们班的女同学完全不一样,普通话更是说得标准。我正想着是哪个“田”,哪个“茉”,监考老师扛着试卷走进考场。

试卷发下,第一题是关于“西气东输”工程,前面一大段说明,最后只考一个化学基础知识点。题目有些很简单,有些却难得离谱,简单的题目我很快做完,难的题目我也做不出来,特别是后面大题,有些概念我听都没有听过,心想要是中考这么考我铁定完蛋。

我把能解答的题都写完后,又偷偷看了看前面这位女生,她做得笔直,连写字的姿势也很正,两个小辫子搭在米白色的格子裙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考试结束,老师让我们站起来,然后陆续离开考场,我走过她的位置的时候停一下,看见她的试卷名字一栏里用正楷字工工整整地写着“田茉”二字,果然县城的学生连字也写得那么好。

我到楼下的时候,阿军已经和老师在等我。“你考得怎么样?”阿军迫不及待地问我。

“还好,该做的题都做完,不过大题很难。”

“我考的很差,大题都不会做,估计没戏。”

老师安慰我们:“这个试卷是全国一样,是选拔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比赛的试卷,肯定不会容易,尽力就好。”

我们吃过午饭后,老师直接带我们去坐车返回学校。“我家里有点其他事情要着急回家,不然应该带你们去县里的武缘高中看看,我又不放心让你们两个自己去。”老师脸上带着歉意。

阿军接过来话:“没关系,只要我们努力,今年九月份就可以去看了。”

“是的,九月份一起去看。”我附和。

我坐上汽车,感觉轻松很多,县城的天空开始聚集乌云,似乎要下雨,我头靠在窗口,内心如天空翻滚的乌云般汹涌,今天所见所闻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不过此时此刻我确信:马鞍峰上我看到的远方是光明的未来、幸福的远方和梦想实现之地。

汽车一路往回开,慢慢驶离县城,飞驰在路上,天空的云朵开始散去,两边的行道树漏下斑驳的树影,照进车窗,落在我的脸上。我回忆起今天的见闻,脑子里反复浮现米白色格子长裙,我的内心有一个悸动的声音在呼唤,可是我还不想去回应它。我现在似乎很能理解达也的心情,理解他为什么要一直按住自己的情感,他必须心无旁骛地站在决赛场上,直到拿到甲子园的入场券后才向小楠说出自己的心意。

汽车再一次翻山越岭,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弯弯曲曲的道路,任由汽车甩来甩去都不再头晕。汽车从最大的坡降升峰下来之后,我远远就看见了马鞍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们终于进入车站,我又回来了。

《那山那人》第十三章

我家的惯例是初三去外婆家,初四的时候姑姑回来,这样可以和其他村的习惯错开,保证所有人都可以团聚。听长辈说以前也是遵循老习惯初二各回各的娘家,可是这样往往会导致女儿回来了儿媳妇却都回娘家,于是才改时间。

我已经三年不去外婆家,小时候几乎每年都去,那时候觉得只有去了外婆家才算是真正过年,外婆家离我家比较远,这也是我一年当中距离最长的远行。我外婆家在两个县城的交界处,那里的山比黄岜村的山更多也更高,有一座非常巨大的山峰叫将军神,那是全镇最高的山峰,山的另一边就是两县分界线,每次去我都喜欢和表哥表姐们在山下面玩,山脚下有一片草地,在那里经常能看见黑山羊和马,我们还可以在那里找野果吃。

今年我要去一趟外婆家,外婆家里我家距离长达十五公里,以前骑自行车要很久,现在有爸爸新买的摩托车后比以前方便很多。爸爸开摩托车先带我和大妹来到省道与进村路的交接处,然后回去接妈妈和两个弟妹。

我和大妹等得无聊,往里面走一小段路,很快就看见这一带有名的石夹大峡谷,峡谷两边是高耸的石灰岩,旁边是一片大草坪,草坪上有几头黄牛在啃草,草坪的南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每逢春节期间,这里都人山人海,很多人都聚集到这里打牌、对歌,后生哥和后生妹们也回来这里玩,其实就是互相找对象,爸爸妈妈原来就是在这里相亲。

人到齐之后我们步行进村,来到外婆家,外婆家还是泥瓦房,这种房子冬暖夏凉,进门的时候两位老人正在和大姨们聊天。

我和弟弟妹妹向前打招呼:“外公外婆新年好!”

“噢,阿靖来到了,快点过来,外公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怎么样,今年考试成绩好吗?”

外公是读过私塾的人,他最关心我们的学业。

“今年也考了全校第一。”我心里很自豪。

外公也非常高兴:“好,很好,你比你大表哥厉害!目标武缘高中,好好努力!”

我的大表哥去年中考,他的成绩一般,最后他去了隔壁县城的高中上学,那里离他家更近。

“阿爸你别表扬他太多,从小到大他都容易骄傲自满。”妈妈嘴上这么说,听到外公的表扬,她比我还高兴,我一直觉得自己骄傲自满的性格遗传自她。

“我会尽力考上武缘高中,还有一个学期准备时间。”

我很喜欢和外公聊天,他勉强算是读书人,他会给我讲很多以前的事情。外公在人民大公社的时候当过大队长,他总是说那时候困难啊,现在多好,那么好的条件,后生们要珍惜。

我听大舅说,大跃进期间,外公没有按照乡里的要求报浮夸的亩产数据,留住了一些粮食,村里很多人在饥荒时期勉强能填饱肚子。后来被人告发,他和另外一个副队长为此逃到了临近的省份江西,一直到浮夸风过后才回来,外公回来之后就没有再担任队长。外公对这段经历并没有太多的埋怨,文革结束后他又当过几年的村支书。

中午的时候,外公外婆的五个女儿都回来齐了,每家都带两三个子女,大舅和二舅也一起过来,一下子房子里热闹非凡,看着外公外婆脸上洋溢的笑容,我想这应该是他们一年当中最高兴的时刻。

第二天是初四,这一天是黄岜村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我只有一个姑姑,她上午十点就已经到家,姑丈和两个表弟也一起过来,两个表弟和他们的爸爸妈妈一直住在一中,他们都很喜欢来村里,逢年过节我们经常一起玩耍,爷爷的四个儿子今天聚在一起吃饭。

劏鸡和拜神由小叔操办,小婶们忙着煮饭、洗菜和各种杂事,我爸爸是主厨,他安排二叔切菜,他除了炒菜还负责最重要的那一两道菜,今天是我们都喜欢的八宝生鱼片和白切西洋鸭。

姑丈是一中重点班的班主任,也是一中的特级物理老师,他带的班级总是能出优秀学生,很多人都考上武缘高中,前年考上八个,创了一中的记录,他现在却只是代课教师。几年前他要第二个儿子,违反计划生育法,学校有人写告发信,他被移出正式教师编制。姑丈的教学能力强,他当时以离校作为要挟进行过反抗,学校用重金留住了他,同时也承诺找时机重新给他转编制,可是一直拖到现在都没转成。

姑爷、伯父和爷爷坐在一边,他们聊着家常,不过一会儿他们聊到了我的成绩,姑丈对我爸爸说:“阿靖当时应该调到我们一中,一定能考得全镇第一,可以很轻松考上武缘高中,甚至都可以稳进民族班。”

上学期我拿到了全校第一,全镇只排第五。

我爸爸一边切生鱼片一边回答:“那时候谁会想那么多,他也是去年成绩才好起来。”

爷爷也喜欢这个话题:“当时分学校是抽签分配学生,我和阿广提过,通过姑丈可以转到一中。”

我听完心里偷笑,当时可没有人说要让我转入一中,都是我成绩变好之后,家长觉得如果是在一中的话,我更有把握考上武缘高中。

我有点不太服气:“二中也可以,去年中考第一的就是二中的学生,一中只是考上重点的学生比二中多三四个。”

姑丈笑着说:“老师和班级气氛很重要,二中的老师经验不足,很多好学生都没挖掘出来。”

姑姑也支持这种看法:“每年一中和二中选学生的时候都是平分优秀的学生,前两年一中考上武缘高中的比二中的多差不多一半,说明这个和学校、老师有很大的关系。”

姑姑的话我没法反驳,小学升初中的时候,学生确实是按成绩平分到两所初中,我心里暗地想:一定要考出优异的成绩,这个不仅关乎我,也关乎二中。

开饭的时候,还是按男女分开做,听长辈说这是自古以来就这样,我和堂姐一直觉得这是重男轻女的表现,也是封建腐朽的思想。家里男女比例不是严格的一比一,有时候是堂姐来我们这里坐着一起吃饭,有时候我也会挤到妈妈和婶婶他们那边去坐着吃饭。

黄岜村的这些习俗并没有被严格地执行,比如说女孩不能去神社,还是会有人去,这个似乎和我们这个族群人的特征有关,也可能和这里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有关,中国古代儒学的那一大套原则也就是给读书人套上枷锁。

很多教条在黄岜村也不一定按死规矩遵守,包括拜神、拜祖宗、过节等各种繁文缛节,都是随意而安、点到为止,甚至面对大规模社会运动的时候,这里都能淡定自若,当然更多可能是因为这里山高皇帝远。

历经太平天国动乱、民国混乱、二战和内战等风风雨雨,黄岜村从来没有涌现出一个烈士和英雄。甚至在文革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我听大伯公说那时候村里的三个地主也没有被批斗,上面有人下来调查,族里的人就说他们不是地主,就是忙不过来了请人来帮忙。那时候也有一两个激进的分子想闹事,都被长辈们以家族的名义压下去,十年间村里没有人被斗得很惨。远离外面的纷争,大家都过着安分的生活,这似乎是黄岜村得以平稳延续至今的秘密武器。

 

过年这几天时间飞快,转眼就到初八,很多外出打工的人都已经开始出门,过两天我也要收假回去,按学校要求,毕业班要提前一周回校。上午我把床单洗好后拿到楼顶去晒,天气真好,阳光明媚又暖和,前两周还透骨的寒气突然不见了踪影,这里的冬天很短,还没到正月十五,天气已经迅速上升到二十五度,可以直接穿短袖了。

我往西边的田地看,村里的农民们已经开始在农田里忙碌,阿东正和家人在田里犁地,他家的地并不多,他的爸爸把那些外出广东打工的人的地都包过来种,外出打工的人家没有劳动力,把地包给阿东家种,阿东家只需要帮地的主人交农业税,年底的时候送一袋粮食就可以。

阿东的爸爸是典型的农民,他皮肤黝黑,下地干活总是带着头巾,虽然个头不大,但是干活非常利索,别人一天只能犁一亩多地,他可以犁地超过三亩。每次看到他爸爸,我总会想起《地道战》和《地雷战》里的农民形象,听阿东的妈妈说,他爸爸在人民大公社时期经常拿到先进农民代表,从他爸爸的言语中我也能感觉到他很怀念那个时代。

阿东还有两个哥哥,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村里的青年都纷纷南下打工,他爸爸都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跟去,要留在家种田种地。这两年很多去深圳的人赚到钱,他的观念也开始转变,去年他让自己的大女儿去深圳做鞋,不出意外,阿东今年毕业后就会跟着他姐姐去深圳。

这十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南下打工,确实能挣到钱,同时造成了很多儿童和父母分开的现象,我小学超过一半的同学是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们每年都只能和爸爸妈妈重逢一次,他们当中会有一些调皮、不听话的孩子,阿健是其中一个。

阿健的爸爸妈妈是村里最早一批外出打工的农民,他从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带着弟弟跟爷爷奶奶一起住,他经常为一点小事和同学打架,而且总是偷东西。在村里他经常偷果、偷甘蔗,在学校他会偷墨水、作业本和钢笔,品行恶劣是所有人对他的评价,甚至包括老师,以至于只要有人丢了东西第一时间就怀疑他。他帮爷爷放牛,经常去游泳,晒太阳,全身都晒得黝黑,因为嘴巴长得有点尖,很多人都给他取外号叫老鼠,老鼠也靠偷吃东西为生。

进入初中之后,他和阿东在一中,阿东说他还是没有改掉喜欢偷东西的毛病,他经常偷班里同学的日常用品,有一次他甚至偷宿舍同学的钱,结果被学校警告处分,初二的时候就被学校劝退,村里的人都说他已经去广东打工,不过阿东说他爸爸把他送到城里上学了,他们家现在也很少回村里。

我一直都不敢和他走得太近,他和我借过一次墨水,递给他的时候我看见他双手被墨水弄得脏兮兮,他说自己正在修钢笔。我以前一直认为他是无可救药的坏学生,可是进入初中之后,慢慢觉得或许这并不完全是他的过错,我不敢想象:如果我爸爸妈妈也丢下我们南下打工,我是否也会变成像他这样。

当然也不是所有留在爷爷奶奶身边的小孩最后都像阿健一样变坏,很多小孩也很听话,即使每年只能和爸爸妈妈见一次面,在爷爷奶奶的养育下也都健康地长大。只不过以我所看到的情况,无论是村里还是学校里,学习成绩好的学生的爸爸妈妈大都留在孩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