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人》第七章

十月中旬的天气依然很热,今天闷热又潮湿,看来会下一场雨。我朝窗外的天空看去,东边飘来的乌云越积越多,没等把太阳全部遮住突然就下起了雨,这叫太阳雨——就是既出太阳又下雨的天气。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这样的童谣:“太阳水,晒死鬼。”意思是在出太阳的下雨天,鬼怪出来就会被太阳晒死。鬼怪一直都是在晚上的时候出没,大人说他们害怕太阳光,白天都躲起来,然而下太阳雨的时候,没有经验的鬼怪就可能出来,它们没有料到下雨天也会有太阳,一出来就会被晒死。

我妈妈说二中所在的地方原来有一块墓地,刚建学校的第一年学校的领导还曾经请道公来做过法事。我没有敢直接问老师这个问题,很多同学也听过这样的传言,我们从阿宝那里确认了这个传言的真实性,阿宝的爸爸是一名道公,就是他的爸爸来二中做的法事。

目前科学并不能证明是否存在鬼神,我生活在无神论的学校,老师们也教育我们: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仙和上帝。在家里的却是另外一种情况,我身边的人有着另外一种宇宙观,我外婆自己就是仙婆,我妈妈也信仙婆和道公,村里的人逢年过节都会烧香拜神——特别是拜财神,大家似乎也相信神鬼,村里老人去世后大都要请道公、师公来做法事,村里的每一个人都相信祖先可以保佑子孙人丁兴旺、健康发财。

学校无神论和家庭有神论的相互交织下,我既相信鬼神又相信无神论,这种矛盾根植在我的脑海里面,像势均力敌的两个人在打架,有时候这边胜利有时候那边胜利。

我想这些事情正入迷,阿定推我的手臂:“阿靖,外面有人找你!”

我匆忙走到教室门口,原来是同族的阿霍。他用低沉的声调说话:“太爷爷过世了,长辈们要求我们这些孙辈都要请假回去,你赶紧写请假条,需要请两天假。”

我先是愣了一下,上周就听爸爸说太爷爷病倒了,没有想到他就这么快就去世,我赶紧回去写请假条,把假条交给班长后我就到自行车棚拿车,往家里去。

我、阿霍和两位也在二中的同族人一起回到村口,正好遇到一中的另一伙人,他们有六个人,加起来总共十个小后生,我们都是太爷爷的孙辈或者重孙辈。黄岜村总共有三大黄姓家族,我属于其中一个家族,这个家族又有很多个分支,太爷爷这一支的子孙最多。太爷爷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大儿子是我的大伯公,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二儿子是我的爷爷,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三儿子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他的四儿子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他的五儿子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他的六儿子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目前为止我这一辈的重孙子有四十多个,四代人加起来有近一百人。

阿霍的爷爷是我的大伯公,他的爸爸是我的大伯父,大伯父有四个儿子,阿霍的大哥是太爷爷最大的重孙,他今年正好结婚,阿霍的大嫂已经怀有身孕,预计明年出生,这个小婴儿出生之后就是太爷爷的重重孙。原本族里的人计划着太爷爷过九十岁大寿的时候,拍一张五世同堂的世纪大合照,没想到太爷爷这么快离我们而去。

太爷爷今年虚岁九十,出生于辛亥革命那一年,他和我说过很多关于自己的故事。他从小就对种地不太感兴趣,反而对山林充满向往,他负责帮家里放牛,所以经常上山打猎,能掌握弓箭的技巧。虽然他平时也要参与田间劳动,特别是在播种和收获的季节,但是每逢闲暇之际,他经常到村后面的山上打猎,每次总能收获野鸡、野兔,偶尔还能抓到山羊。

太爷爷说他的命运发生转折是在他十八岁那一年。那时候他在山上遇到一只华南虎,这只华南虎在黄岜村后山出现,对面的壮族人发现老虎咬死他们的水牛。华南虎是一种非常凶猛的老虎,它的主要食物是一些蹄类动物,比如野猪、鹿、羚羊等等,它们也常常捕食家畜,这种老虎起源于两百万年前的中国,它极有可能是世界上所有老虎的祖先。太爷爷在华南虎可能出现的地方挖了好多个陷阱,只要华南虎掉入陷阱就不可能逃出来,中秋节前一天,他如愿捕获这只华南虎,老虎重达两百斤,他将虎胆和虎骨卖给药店,虎皮托人带到县城去卖掉,这是一笔不少的钱,足够他换来好几只黑猪仔。

黑猪是壮族人家养猪,这种猪瘦肉多,肉质好,肉嫩味鲜。太爷爷一共买了八只小黑猪,这是他第一次圈养黑猪,后来这些猪都顺利长大。从此往后近百年的时间,我们这个家族和猪产生深远的联系,并且从猪的身上获得极大的利益。

 

我们十个后生进村后各自回自己的家,我进家门后看见妈妈正在给弟弟妹妹们分白布孝带,这是家里的习俗,老人去世后直到入土之前,凡是后代子孙都需要在额头上系一条白色的孝带。我在额头上系好孝带之后,便和家人一起往太爷爷家走去,很远的地方我就听到道公和师公们做法敲击的声音。

这些道公和师公是家里人花钱请来为太爷爷做法事,他们的责任是超度死者亡灵,保佑人们不受鬼魂的侵扰,我听长辈们说过,死去的人只有经过了道公、师公主持的丧葬仪式,人的一生才算圆满结束,死者才能进入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生活或者轮回转世,这样也才能保佑其子孙,这种丧葬法事夹杂了本民族习俗和壮族人习俗。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道公和师公,以前非常害怕,这个声音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妹妹在玩耍的时候,突然听到道公师公敲打的声音,我们都很害怕,那个声音越来越近,我带着妹妹跳下一段挺高的墙,慌忙逃回家里锁上门。

这里的人倒是很尊敬这些道公、师公,并认为他们有通天地、晓鬼神的能力,阿宝的爸爸就是道公,当然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爸爸平时下地干活,只有被人请去举办丧礼的时候,才作为道公出现。

太爷爷已经放进棺材,大伯公、爷爷和叔公们跪在棺材前面守灵,道公和师公正在围着他们做法事。我到前面去拜一拜就出来,丧事由我爸爸那一辈里年纪比较大的人安排和料理。我们这些后生有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要到村里收集长凳和高椅子,并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和做道场的人。

阿霍跟我一起搬椅子,路上对我说:“太爷爷儿孙满堂,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家里请了六位道公和师公,从今天到后天连续做法两天两夜,这是一次非常隆重的葬礼。”

以前长辈们说过,谁家的道场做得越大越体面,也越显得对死者的尊敬。

我问他:“那什么时候会跳师公舞?”

“今天晚上是踩泥,会有大道公来做,师公舞要等到明天晚上,可能还会有孙悟空戏。”

以前我从来都不敢看师公舞,觉得害怕,现在长大后却希望看一次。师公舞是道公、师公们做法事里最重要的环节,这是一种驱鬼的舞蹈,道公们一般都是头戴红头巾,脸戴面具,穿红衣裤,脚穿草鞋,手持法棍、刀剑等,在乐器的伴奏下,念说唱跳。

晚上我和阿霍一起来看踩泥。我站在外面,看见大伯公、爷爷和叔公们手里拿着太爷爷的牌位跟在道公们后面绕灵堂转丧,道公们一边走一边敲响自己手中的乐器,他们踩泥时遵循一定的规律,并且按照九宫图形踩走。这个踩九宫也叫踩花灯,在九碗米插上蜡烛,道公绕灯碗踩泥。

旁边的阿霍对我说:“如果在踩的过程中有灯碗熄灭了,这是不好的预兆。”我看着道公们在碗上踩来踩去,每次踩的过程心里都紧张,担心灯碗会熄灭,还好整个流程结束之后,没有任何一个灯碗熄灭。

 

第二天前来吊唁的人增加很多,包括爷爷那一辈的外家,从中午到下午,人潮涌动,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人,宛如一次大聚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乡村里的红白喜事确实是家族之间联络的一次机会,特别是与外家之间的联络,如果是年纪很大的老人去世,以前很少串门的外家都会来串门。

我搬椅子到奶奶家给客人坐,进门就看见太姥姥家那边的人,很多和我爸爸同一辈,还有一些小后生,我看见几位似曾相识的老表,可是已经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我想他们也是如此。这个现象也很正常,对大多数人来说,除了极个别的特例,家族之间的纽带关系,外家那边最多能维系在两代之内,哪怕是同村里也只维系在三代之内,超过三代就是在逢年过节或者逢事的时候才会建立联系。

“这个是阿靖吗?” 我转身一看,原来是大舅公问我,大舅公最喜欢我,每次我春节期间去太姥姥家,他总是给我最多的压岁钱。

我很恭敬地朝他点头微笑:“舅公好,我是阿靖。”

他听到我还认得出他来,非常地高兴:“你都长那么大了,要是在外面我肯定认不出来,你已经好几年不来太姥姥家了吧?”

“我有差不多六年不去了,已经长大了就不好意思再去,太姥姥身体还好吗?”

“还好,只是行动不麻利了。明年春节记得来一趟,跟你爸爸和伯父他们一起过来。”

“听我爸爸的安排,我一定抽时间去看望太姥姥。”

他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阿靖最懂事!”

我是长孙,小时候每逢中元节或者春节,我就跟着奶奶去太姥姥家,那是一段难忘的记忆。太姥姥家在北边,那里曾经有一个古时候的驿站苏韦驿,小时候我们都是步行前往,走的那条路就是原来的苏维岭古道。

听太姥姥说苏韦驿曾经是思恩府最重要的三个驿站之一,明清时期,广西沿海地区钦州产出的海盐,从钦江和邕城八尺江的水运,运送至古骆越水地区武缘河,再用马匹运输,经由锣镇后,穿过灵镇上的苏维岭古道,最后转运到桂西北等地。自从我奶奶生病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再去过太姥姥家,然而我们和奶奶一起在古栈道上步行的时光却一直留在脑海里。

这时候伯父叫大舅公进奶奶的房间,我也跟着进去,奶奶躺在床上正和她家里的其他人聊天。六年前奶奶脑溢血住院,经过医院抢救,已经脱离危险,从医院回来之后也在缓慢恢复,可是她太着急了,总希望自己能赶紧好起来,这样才能干活,于是自己私自让村里的半赤脚医生打针,没想到这一针下去,伤害到中枢神经系统,直接导致半身不遂,再也没法站起来走路,这个医生也属于我们这个大家族里的一支,家里人也没法追究任何责任。

我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经常和堂姐上来陪奶奶说话,我记得伯父从邕城给她买的苹果、梨,她总会拿出来让我们帮削,她自己吃一半,剩下的让我们分,这两样水果在村里本来就很少见,我想她之所以这么做,多半是想让我们多来陪她说话。

忙碌了一个大白天,晚上八点左右我终于可以回来洗澡,下午匆忙回来,我只带了那本《数学与哲学简史》,趁着时间还早我打开书本,这一章叙述中世纪。黑暗的中世纪是一段西方迷信的时期,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上帝,上帝似乎和道家的玉皇大帝、佛家的如来佛祖一样,掌握至高无上的法力,他可以决定人间的一切。

“中世纪是西方世界文明发展过程中一段黑暗时期,这段长达近千年黑暗的时间使得西方文明停滞不前,古希腊光辉的哲学与数学思想被埋藏于厚厚的经书之下。西方的人权宣言之前,宗教就像是人类文明的大病,时至今日,那些不尊重生命个体的制度和行为依然是文明的恶疾、甚至癌症。”

“古代中国的继承者们和后来者印度在西方黑暗时期创造了独特的数学算法,诞生了秦九韶和花次子模,他们独特的算法在代数方程上做出了突出发现,如果不是受限于本土文化,他们很可能会成为代数的先驱。”

原来西方国家也有过封建社会,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也产生过出色的数学家,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其实都有类似的经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大家不能相互吸取教训以避免犯同样的错误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躺到床上休息,把闹钟定到十一点五十,今晚要去看师公舞。

闹钟一响我起身加一件衣服,就往太爷爷家走去。我来到小学前面的操场,已经聚集很多人,十二点刚过,师公舞正式开始,由大道公带着其他师公、道公出场。

在大道公、大师公的鼓声中,第一个师公出场,他站在屋子中间,嘴巴念着我听不懂的话,几分钟后,四个道公轮流出场,他们头戴红头巾,脸戴面具,穿着红衣裤,脚穿草鞋,手持法棍、刀剑。四个人在轮流表演武技之后,最先出场的师公命令他们分别镇守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几分钟后师公们开始一对一的对打,对打完后稍事休息。

最后则是师公舞,除了大师公坐在旁边敲鼓以外,所有的师公都穿着红衣红裤,戴着红头巾和面具,开始独特的舞蹈,他们或双手平举,弓着马步,上身随着锣鼓声有节奏的摇摆,或是整齐踏步,或是围成一圈缓慢而有规律地转圈,或是激烈狂舞,这时他们并不念经,只是嘴里有时候会发出类似于吼的低沉的声音,这种场面让我想起电影里古代的祭祀场面,看上去场面宏伟,震慑人心,整个舞蹈持续大约半个小时。

这段舞蹈结束后道公们休息十分钟左右,便开始最后的戏,他们把面具脱下来,身上的衣服不换,手里拿着各自的乐器——铙、锣等来到灵堂,配合鼓声敲击着手中的乐器,边走边念唱,按照一定图形转走,念唱时是一个人开始一句或者一个人几句,由下一个师公接下面的内容继续念唱讲述,直到他们将准备的故事讲完,他们讲述的是孙悟空里的故事。

看完师公舞的时候已经快一点钟,我很久不这么熬夜,感到非常疲惫,眼睛都要不由自主地合上,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我头刚贴到枕头就睡着。这一觉我睡得很沉,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我醒来的时候感觉睡了好几天的时间。

今天参加太爷爷的出殡仪式,这是葬礼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一般都是由年轻人来扛棺材,而且分好几拨人,一边放鞭炮一边小跑,一直送到已经挖好的坟地。参加下葬仪式的人都带着孝带跟在后面,会有人把蓝色的布当成旗举在最前面,爷爷、伯公和叔公们跟着旗走。我没有看到太爷爷是如何埋进坟里,人太多我只是站在最外围。

黄岜村和壮族人一样采用二次葬,这是第一次入葬,埋进土里,需要等三年之后还要进行第二次入葬,把骨头按照一定的顺序捡起来放进一个大罐中,在这之前请风水先生找一块风水好地,把大罐永远葬入这块风水地中。子女们一般在长辈上了年纪之后,就开始寻觅风水宝地,这里最好的风水宝地就在老村岭后面的窑脚岭,那里目前有一个最大的墓,里面葬的是太爷爷的曾祖父连中太祖。

窑脚岭山峰在村后面的大山脚下,那里正对着黄岜村的中轴线,坐北朝南,东边是一个小瀑布,西边是一条山路通往马鞍峰,一百多年来,每个经过这里的风水先生都说这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按照长辈们的安排,太爷爷也会葬在窑脚岭这块风水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