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天气开始变冷,这里开始进入初冬,不过白天最高温度依然有二十多度。今天正好迎来一个周末,我骑着车迫不及待地赶回家,阿东早就已经回来,我跟他约好这周的活动是到红薯地里窑红薯,自从上初中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窑红薯。
我和阿东把牛牵到田里,让它们在一片刚刚收割完稻谷的稻田地里吃草,我们开始搭建红薯窑。搭红薯窑有一定的技巧,一般用干泥块搭,需要找到许多分配均匀的小中大干土块,地点选在红薯地或者已经晒干的稻田,那里可以找得到足够的干土块,现在稻田还没有翻土,我们今天打算在红薯地里做窑。
“我负责搬土块,你去找干树枝。”阿东说完就开始搬运土块,我也到周边去捡干柴火,我发现附近有一块玉米地,被废弃的干玉米秆是绝佳柴火,我捡了一大捆。
我们找到足够的干土块和柴火后,挖出一个小坑,在小坑周围建立窑基,用大土块来建窑基,这样的窑才足够坚固。“今天我来搭窑基吧。”阿东最拿手的就是做窑基。
阿东专心致志地搭窑,他用最大的两个泥块在窑基的底部做了一个门,这个专门用来生火。他继续往上堆窑,越往上土块越小,这样能够有利于红薯窑通风,使火势烧得更旺,烧红干土块。
十几分钟之后就搭好了窑,我们开始烧火,直到把最后一点柴火烧完,整个窑的上半部分的泥块已经被烧红。阿东熟练地把里面的灰烬和剩下的木炭挖走,我用另外一大块没有烧过的土块来堵住窑门。阿东从窑顶轻轻敲开个小洞,用这些烧红的土块来垫底,接着我们小心翼翼把红薯扔进去,均匀分散在窑底。
“你让开远点,小心飞溅的泥土烧到你。”说完阿东就用木头敲打上面的泥块,把土块敲碎,我们放了六个小红薯,这些土块正好把所有红薯都埋在热土里。
我们牵牛到附近的小土丘,等到牛吃的差不多饱的时候,回来把红薯挖出,红薯已经熟透,表面也被烤焦,剥开后闻到香喷喷的味道。这个味道混合着泥土和红薯的气息,勾起了小时候我和阿东一起经历的那些快乐日子。
冬至刚刚过,天黑得很快,我们吃完红薯就牵牛回家,阿东坐在牛背上一言不发,我们似乎有同样的想法:也许毕业之后,我们再也不会窑红薯了。
这时候的晚上已经很冷,半夜可能还会结霜,我们已经不能再到楼顶去睡,不过偶尔我还会跑上去看看夜空,只有冬天才可能看得到金牛座和猎户座。夜深人静,我翻开《数学与哲学简史》,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似乎和这些先哲们建立起了某种联系,我感受着他们走过的历程,从中获取力量,这样能激励我前行。
“十八世纪是完善微积分基础的一个世纪,同时也是数学分析的天下,以数学家欧拉为中心,柯西、拉格郎日、勒让德、拉普拉斯、傅里叶、蒙日、伯奴利家族等一大批数学家为巩固和发展微积分做出了巨大贡献,完成了无穷级数、微分方程、微分几何、变分法等一个个以分析为基础的数学分支。”
“十九世纪是数学发展的黄金时代之一,数学的创造之花大放异彩,产生了大批量极富原创思想的数学大师,除了伟大的高斯,还有罗巴切夫斯基、阿贝尔、雅可比、伽罗华、哈密顿、凯莱、西尔维斯特、魏尔斯特拉斯、柯瓦列夫斯卡亚、布尔、埃米尔特、克罗内克、库默尔、黎曼、庞加莱、康托尔和希尔伯特。”
我反复念着这一串串陌生的名字,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他们其中的一位,这个谈何容易,需要学习和掌握的知识还很多,我必须努力,更加努力。
第二天我起来很早,爸爸和叔叔刚刚劏完猪,爷爷正在清理水池周边,他已经快六十,偶尔会过来帮忙。我小时候还专门一大早爬起来看劏猪,那时候觉得很新奇,后来看多了就习以为常。爸爸总是一大早天刚亮就起来忙碌,一直忙到中午才结束。他们都是在老房子里劏猪,听爷爷说不能对着家里的祖宗堂劏猪,劏完猪后总会留下各种污物,爷爷每次总是把这些污物清洗地干干净净。
我打粥的时候,发现锅里有一条猪鞭,已经煮熟透,我知道这是爷爷放进来,他一定是专门要留给我吃。以前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要吃猪鞭,后来看到民间传闻猪鞭可以帮助生男丁,也许爷爷认为我们这一族的人之所以人丁兴旺是因为吃了猪鞭的功效。处理干净的猪鞭倒是挺好吃,如果火候合适,吃起来很有嚼劲,对于爷爷的想法我也是将信将疑,后来从杂志看到猪鞭和猪肉一样都是蛋白质,想到这我哭笑不得,不过又觉得爷爷的可爱之处。
我刚吃完早餐不久,妈妈就推自行车进门,她匆匆忙忙地放下东西:“菜还没有卖完,你吃过早餐后赶紧去街上卖菜,现在是十三婶帮忙看菜摊。”
妈妈今天要去外婆家喝喜酒,看来今天菜不太好卖,这种情况偶尔会出现,如果当天菜不好卖,菜贩子给的批发价格又太低廉,就需要自己摆摊零售。
“我已经吃过早餐,现在就去街上。”我一边说一边推车出门。
这不是我第一次上街卖菜,以前也会偶尔接替妈妈上街卖菜,我和大妹甚至一起采摘野菜到街上卖。去年夏天很热,这里流行起吃雷公根,顿时供不应求。雷公根是一种伞形花科草本植物,传闻可以强化血管,促进血液循环,夏天吃了能消暑降热。我们到田间去摘了一大捆,在妈妈的帮助之下,精心挑选那些又大又嫩的部分,拿到街上一下子就被抢光,一份两毛钱,整个夏天我们一共卖了五十份,挣了十块钱,这是我们人生的第一桶金。
到了今年夏天,更远村落的人也开始摘雷公根去卖,供大于求,每份的价格降到五分钱一份,人们觉得太便宜了就买很多,也许是吃得太多感觉腻了,慢慢地买的人越来越少,我们打算通过卖雷公根挣钱的愿望也就泡汤了。
我骑着车一下子就来到街上,穿过街头来到摆摊卖菜的地段,这里专门给从村里来的人摆摊卖菜,这段路长度约五十米,可以在两边露天摆摊,这里的摊位不收摊位费,谁来得早谁就可以占据一个摊位。这段路的后面是用水泥砖砌起来的摊位,那里是卖肉的地方,也有菜贩子在里面卖菜,里面的摊位每天都要交摊位费。
菜贩子一大早就从村里人那里以比较低的价格回收青菜,有些人着急回家干农活就把菜卖给他们,也有人会自己零售,特别是阿公阿婆们,他们有的是时间,一大早出来占摊位后卖完才回家,这样他们可以多卖得几块钱。菜贩子大都是住在街上,他们和街上的很多人都熟悉,更容易卖出去。
从村里来卖菜的人最期待的就是直接卖给开饭店的老板,饭店老板会以比菜贩子更高一点的价格买入蔬菜,不过量不多。妈妈最得意的就是每逢圩天的时候,她总是可以把香菜、小葱和少量新鲜蔬菜直接卖给开饭店的老板,后来我发现经常跟她买菜的老板,其实也是经常跟爸爸买肉的老板。
我来到摊位前,看见十三婶正在秤菜,等她忙完我上前打招呼:“我妈妈让我来看菜摊。”
“我以为你妈会让你大妹过来,这堆是你家的菜。”她用手指着旁边的空心菜。
“我弟妹他们都跟她去外婆家,谢谢你帮我家看摊。”
“顺便帮忙看一下而已,给你,这是刚才卖两把菜的钱。”她给我递过九毛钱。
我在摊位前坐下,看着前面这一大堆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卖完。我仔细观察这一小片的摊位,各种青菜都有,除了空心菜,还有小白菜、油麦菜、小葱、芹菜、大白菜、青蒜等,摊位前面大都是阿婆阿公阿婶,偶尔也有跟我一样年纪大的小孩,不过大都是女孩,只有两三个男孩。
半个小时过去,我只卖出了一把菜,不过我不太担心,以前积累的卖菜经验告诉我这样的规律:有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卖不出一把菜,有时候则是一下子卖出很多,很多人买菜都喜欢跟风。刚刚十三婶的油麦菜卖出去好几把,我期待下一次轮到我。买菜的人大都是住在街上,他们没有地种菜,很多的时候他们会到后面的摊位去买菜,也有不少人会和村里的人买菜,一方面是会便宜些,另一方面菜贩子会卖前一天留下的青菜。
又过了半个小时,我一下子卖出了近十把菜,好几个人同时买,弄得我有些手忙脚乱,还好我算得快,就是找零钱麻烦,一般这种时候旁边的十三婶也会帮忙,刚才她忙的时候我也帮她算钱。
这时候我看见二中的音乐老师,他骑着摩托车来到我们这边的卖菜摊,十三婶问我:“你认识这个老师吗?听说他是二中的老师,这个老师一直很抠门。”
“是的,他以前是我的音乐老师。”
我记得我妈妈和村里的人都提到过音乐老师,说他五分钱也要找零,大家都觉得这样一个有固定收入的老师,不应该和村民计较这点钱。我看着音乐老师往我这边走,似乎要跟我买菜,我心里有点紧张。
“小伙子,你这个空心菜怎么卖?”
他果然来到我的摊位前,不过听他的口气似乎没有认出我,我很庆幸音乐老师都不关注成绩好的学生,也许换成其他科目的老师,说不定就认出我。
“五毛钱一斤,你要买多少?”
他用手指着旁边比较小的两把菜:“给我秤这两把。”
我一下子就称好了菜:“一斤半,一共是七毛五分。”
我心想着去哪里找五分钱来找他,没想到他掏出八毛钱给我,转身就离开了。
十三婶觉得很惊讶:“你老师是不是认出你了?他今天竟然没让你给他找五分钱。”
“他好像不认识我,我已经快两年没给上他的课,我们的音乐课很少,他应该不记得我。”
我原本以为要到下午才能卖完菜,没想到刚过了十二点半就全部卖完。我收拾东西,打算先去吃午饭再回家,家里有默认的规则:来卖菜的人中饭可以吃粉。每次我都会吃榨粉,生榨米粉一直是这一带的特色,我还没有发现这里的人有谁不喜欢吃榨粉。
我的叔婆就在代销店那里开一家榨粉店,我详细询问过榨粉的制作流程,我也曾经幻想自己在家自制榨粉。生榨米粉的主要原料是米浆,把米浆提前磨好,并且滴干水分,用布包起来,放进特定的容器,等待两三天的时间,让米浆微微地发酵,直到带一点点酸味。配料用半肥瘦的猪肉剁碎,加上切成末的头菜或榨菜,一起炒香留着备用。
我在榨粉店找位置坐下,看老板煮粉,旁边有一个烧着热水的大锅,他手持专门的榨粉机,把像面团一样的榨粉浆放入榨粉机,两手合起来压住榨粉机,条状的榨粉条就从下面流出,粗细和细挂面一样,生榨粉遇到沸腾的热水立刻凝固。几分钟后老板捞起来煮好的粉倒入碗中,接着浇上一大勺头菜肉末,撒上韭菜花,加点油豆腐,最后勺半碗骨头汤放入碗中,一碗让人垂涎三尺的生榨米粉就做好了。
我端过榨粉,细细品尝,这个味道勾起了我小时候的回忆。从我记事起,爷爷每隔两个月左右都会用自行车驮我和堂弟到街上来理发,理发之后就到这家榨粉店吃粉,一直到我上初中,爷爷现在换成驮弟弟和堂弟。我们都知道这个时候的爷爷最和蔼可亲,他总是和理发店、粉店的老板得意的说我们他的两个孙子,久而久之,老板们也都认得他。我会一直把这份记忆珍藏起来,无论过去多少年,每当我吃榨粉的时候,我都会记起爷爷骑着自行车带我们爬坡的那些日子。
我把整碗榨粉吃得干干净净,付完八毛钱就骑车往家里去。穿过街上热闹的地方时看见有一堆人聚集起来,我不敢走得太近,远远地从缝隙中看见有两个人在地上打滚,似乎是两个妇女在地上打架。只见其中一个人用一只手拉扯另外一个人的头发,另外一只手扣住腰部,最后两个人死死抱在一起。
听旁边人的议论,原来是两个摆摊卖货的人为了争夺摊位打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成年妇女打架,我自己完全不可能想象出当前的场景,以前看到村里的妇女发生矛盾也就是互相对骂几句,过几天也都会缓和过来。两个人这样谁也不服谁,不知道要躺到什么时候。我正要离开,穿着制服的公安过来了:“让开、让开,请让开。”
两个公安把她们分开之后,询问她们情况并进行调解,她们都说是对方先动手、是对方的错。公安不知道要听谁的话,就问她们要不要去公安局调解,两个人都说不愿意去,最后公安把摊位分开,让其中一位到圩街的另外一头摆摊,把那一头的一个摊位挪到这边。
我骑车行驶在路上,脑子里胡思乱想:妈妈会不会也有过这种情况?要是这样被同学看见,自己好丢人。
傍晚妈妈一进门,我马上问她有没有为了争摊位和人家在街上打架或者吵架,妈妈笑着说:“我才丢不下这个面子呢,打架的都是本地圩婆和外地圩婆为了争取免费的摊位才打起来。我们卖水果的摊位都是收费的摊位,没有人会强抢强占。”
听妈妈这么说,我的担心才消除掉,我相信妈妈说的话,我曾经好几次亲眼见过工商税务的工作人员来跟妈妈收地摊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