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期间没有太多的农活,山上的草已经干枯,我也不再和阿东去山上放牛,每天只负责主要的家务,我有充足的时间来学习,妈妈也知道我在努力学习,很少让我到地里劳动,直到小年那天她才让我到地里收甘蔗。
家里种的是黑皮甘蔗,属于甘蔗的一种,它的外表是黑色,表面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这种甘蔗和专门用来制糖的竹蔗不一样,它里面的纤维含量较低,吃起来的口感很好,而且甜美多汁,过年的时候正好是这种甘蔗的收获季节,很多家庭都会在这个时候买回去,过年期间当成节日零食。
这片地里的甘蔗是去年开春的时候种下去,平时主要的护理工作是剥除老叶、施肥和浇水,甘蔗的叶子边缘有尖锐的小齿,收割的时候要小心,否则很容易被割伤。
忙碌了一上午,把甘蔗收完后,我和大妹扛着一捆卖相不好、个别地方有坏的甘蔗往家里走,这捆甘蔗是留自家吃。从小到大自家产的东西,除了拿来供奉祖先的部分,基本都是把好的拿出去卖,把卖相差的留在家里自己吃。我以前觉得习以为常,现在总觉得好不容易过年,应该要留出一点好的来自己用,可是爸爸妈妈没有这样的观念。
我们正走着,听见阿瓦家的房子传出吵闹声,他家是一栋看起来像牛栏的泥土瓦房,支撑瓦片的木头已经被虫吃出很多窟窿。阿瓦的妈妈不是客家人,她说的话我们都听不懂,我只听得懂阿瓦的话,他似乎在在为房子的事情和他的妈妈吵架,而且吵的非常凶,里面还传出摔东西的声音。
“哥,我们快点走。”大妹叫我加快步伐离开。
离开阿瓦家的房子之后,大妹告诉我:“村里要给阿瓦他们家发补助,用来修建新房子,他们家这栋泥房子已经快倒了,属于村里的危房。正好阿瓦今年回来看他妈妈,阿瓦似乎不想要这个补助,所以和他妈妈争吵了起来。”
我的印象中从小到大,村里的小孩都害怕这家人,特别是害怕阿瓦的妈妈。阿瓦从小就和妈妈相依为命,他的爸爸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跑走,也有人说在外面死掉了,他们家有地,并不至于会沦落到讨饭的境地。
阿瓦从小就很孤僻,他不和村里的任何人玩耍,有些大点的后生会在后面取笑阿瓦,他的妈妈听见阿瓦被欺负就会拿着木棍过来,所有人都四处跑开,我并不会取笑阿瓦,可是看到他妈妈凶恶的样子,也跟着逃跑。阿瓦小学毕业后在家帮他妈妈种了两年地,然后就自己跑出去打工,开始的时候每年都回来,后来过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回来的时候西装革履,头发是港片里男主角的样子。今年村里把他们家列为经济困难户,这样就能让他们搬出那间危房,阿瓦似乎不愿意被列为困难户,可是他自己又拿不出建房子的钱。
阿瓦家有一个果园,种有一大片土番石榴,每年总是硕果累累,村里的青年经常去偷果,阿瓦的妈妈发现后,每次都骂得非常凶狠,甚至还会拿棍子来追打偷果子的人,有几次我和阿东赶牛下山,看见她一直追到后山。每逢中秋节番石榴成熟的时候,阿瓦的妈妈就会带到街上去卖,偶尔不好卖就在池塘边的大苦楝树下售卖。每年这个时候,爸爸都会给我一块钱,去和她买两斤番石榴,她似乎认得我,别的小孩来买番石榴的时候,她直接一把抓起果子,轮到我时,她却总会挑几个又大又黄的番石榴。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听爸爸说村里已经定了要给阿瓦他妈妈盖房子,就建在他们家的番石榴园里,砖头和水泥都已经准备好了,过完正月就开工,谁也不可能阻挠。
我希望阿瓦的妈妈能早点住进她的新家,这样离她的番石榴园也很近,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敢去偷她的果。
过了小年之后,村里的年味就越来越重,外出广东打工的人们陆续回来,白天时不时听到小孩放鞭炮的声音,傍晚的时候也会有个别人家拜祖宗堂放鞭炮。这几天家家户户开始忙着把一年收获的农产品、养的鸡鸭鱼拿到街上去卖,而我妈妈就更忙了,不仅要收获地里的农作物,还要到街上去卖水果,每年这个时候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我现在对过年似乎已经没有特别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长大了,或者是已经太习惯,还可能是现在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盼望新年到来。不过弟弟妹妹却比我兴奋,他们约好时间去逛街,买鞭炮、玩具,一整天都跑来跑去玩得一塌糊涂,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小时候过年的欢乐。
除夕一大早我就起来,爸爸已经把榨粉买回来,这是我们家的传统,除夕的早上吃榨粉。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吃榨粉,我当然更是爱不释手,往粉里伴上一点辣椒酱,我一次性可以吃下三碗。吃完粉后就开始分工忙碌准备过年,爸爸送猪肉到店里去卖,妈妈上街卖剩下的一批水果,我和弟弟负责贴春联和劏鸡劏鸭,大妹和小妹负责打扫地和洗菜。
我把祖宗堂上面的香炉拿下来,每年都要更换里面的灰烬,这些灰烬是用当年的稻谷杆烧成,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来年五谷丰登。我还顺便清扫祖宗堂的香灰,接着就是贴春联和门神,从一楼到二楼,一直到猪圈和牛圈,弟弟全程都跟着我,他很喜欢给我打下手。
今年除夕我和弟弟拜神社和拜祖宗堂,我带着弟弟一起到村口的神社去拜神社,太爷爷说这个神社原来是宗祠,它和黄岜村的年龄一样,在六十年代破四旧活动中原来的宗祠被拆掉。改革开放后重建,那时候村里非常穷,只是很简陋地用砖头砌起来,神社旁边的榕树当时也被砍掉,现在这两棵是重建神社的时候补种。
拜完神社回来就拜祖宗堂,祖宗堂上的神龛是几年前搬进新房的时候爸爸到县城让人专门定制,材料是塑料,爸爸说可以留上百年,上面写的是“天地君亲师位”,两边是“黄门堂上,一派宗亲”。小时候我一直不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直到上初中,才知道“天地君亲师位”是古代中国儒家祭祀的对象,民间将天地君亲师牌位或条幅供奉于中堂,这也作为为古代祭天地、祭祖、祭圣贤等民间祭祀的综合,是传统敬天法祖、孝敬长辈、忠君爱国、尊师重教的价值观念取向。“黄门堂上,一派宗亲”指的是黄门堂上历代一派宗亲都在这里,所以这里是所有黄家祖先的牌位,这种方式非常取巧,一句话就把所有祖先都排在这里。
客厅的桌子奉上煮熟的整鸡,两边放两碗米饭,摆上五把筷子、五个勺子,勺子用来斟酒,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数字五,或许是觉得这个数字很好。一切摆好之后就开始第一次作揖,全家人都参加,一般这个时候,我妈妈总会像外婆一样嘴巴里念叨着吉利的话。
过了几分钟,再斟一次酒,再次作揖,就可以放鞭炮。这时候大妹提醒妈妈:“妈妈你忘记给床婆放鸡腿。”
妈妈神色紧张:“怎么不早的提醒我,我竟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
说完她赶紧到厨房盛一碗米饭,装上一只鸡腿,拿到房间的桌子上放好。床婆是主管卧室的神仙,每年都要供奉她,这样可以保证睡觉安稳,如果忘记供奉,家里有小孩的话,小孩就会哭闹,这是床婆在提醒房屋主人供奉。妈妈最看重供奉床婆,里面有专门的香炉,外婆平时来做法的时候就是在床婆的香炉前面进行。
我把鞭炮拆开后放到门口地板上,弟弟点着一支香,他既兴奋又害怕地去点鞭炮。一阵爆竹声后,最后一次斟酒和作揖,就给祖宗烧纸钱,妈妈说谁想来年祖宗保佑多一点就过来多烧几张。祖先拜完后,爸爸已经在厨房把其他菜切好,我们就等着吃年夜饭。
“今年很冷,我们打边炉吧。”妈妈建议,全家人都一致同意。
我们把火锅叫打边炉,这是客家话里的说法,这种说法是从粤语引入,我听太爷爷说我们更早的祖先原来就住在广东梅州一带。寒冷的冬天里,过年非常适合打边炉,打边炉吃得更香也更多。
除夕夜,我和阿东带着弟弟妹妹们打灯笼,放烟花,各处跑,村里家家户户都亮起路灯,小孩们走在外面不再害怕。
大年初一行大运,我和弟弟妹妹一起走家串户,太爷爷这一支族群太大,直系三代之外的家庭,我和弟弟妹妹只是到到伯公家和太爷爷家走一圈,给长辈拜年,顺便领压岁钱,拜完一圈后我回家看电视。
午饭过后不久,阿年的爸爸来我家做客,按辈份我叫他大哥,我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阿龙哥请喝茶。”
“这是压岁钱,今年中考加油!”他接过茶后,从口袋摸出一个红包递给我。
我和去年一样接过红包并道谢:“谢谢大哥,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听说今年你又拿到全校第一,这个成绩不错,特别是在初三的第一个学期,看来今年的武缘高中有戏了。”应该是阿年跟他提到我的成绩。
我回答他:“上学期是拿到第一,不过这个已经成为过去,关键还是要看下个学期的中考。”
“我下个学期让阿年多跟你请教,他怎么考也总考不好。”
“没问题,我可以和他交流学习心得和学习方法。”
阿年是去年中考,他的成绩太差,没法达到市里普通高中的择校生分数线,所以阿龙哥让他补习一年,今年将会和我一起中考。
阿龙哥属于三大家族的另外一支,他是黄岜村里最能赚钱的人,他的爷爷原来是黄岜村的地主,改革开放之后,他爸爸给他一笔钱到外面去闯荡,他先是做草席生意,挣到了第一桶金。后来他和其他人投资矿山发了大财,现在已经做了矿山的老板,他们现在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邕城。
阿年的爸爸妈妈一直都是在邕城,他和他的爷爷奶奶却留在老家,住在镇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的小孩不到邕城去上小学和初中,也许阿龙哥觉得孩子留穷苦的地方生活,这样才会珍惜自己现在拥有的幸福。阿年的哥哥以前也是在一中上学,他的哥哥高中的时候才到邕城上高中,最后进入大学里的本科独立学院。
阿龙哥坐了一会儿之后就离开,我把他送到门口,等他走远后我拆开红包,里面放着五十块钱,这是我从小到大拿到最多的压岁钱。
初二早上,我应阿龙哥的邀请,到他家和阿年交流学习心得。交谈中我感觉阿年其实挺聪明,就是初一和初二玩得太疯,落下太多功课。我按科目把我的学习方法和一些技巧跟他讲了一遍,他很快就领悟到一些窍门。阿年的妈妈非常热情,三番五次要求我在她家吃完饭再回去,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以脱身,今天是初二,我得赶紧回家帮爸爸劏鸡和拜神。
我一直听到村里人的很多闲言碎语,说阿龙哥有钱之后忘本,也不回来捐献钱支持村里修路、帮助村里老人,我一直也以为他们家的人就像影视作品刻画的吝啬地主一样一毛不拔。
今天我在他家里却感受到了彬彬礼仪和热情好客,他们更没有所谓的有了钱之后的趾高气昂和高高在上。村里的路和各种公共设施,这些本来就应该是村委的责任;至于村里老人和各种弱势群体的福利,我想起好几年前村干部在村口墙壁上用红漆涂下的十个大字“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现在这些字还一清二楚地在那里闪着耀眼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