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九月底，亚热带丝毫没有一点秋意，火热的日头、吵闹的知了、潮闷的空气，这种天气最难受，学校里没有电风扇，只能靠时不时吹进窗户的风缓解暑热，“心静自然凉”是我的信条，我只要静下心解题，热气就会消失，时间也会飞一般地流逝。今天最后一节课我提前完成练习题，于是我拿出心爱的《数学与哲学简史》，这段时间以来它和《读者》杂志是我解题之余的精神食粮。

今天看到哲学家、物理学家、政治家和逻辑学家亚里士多德，物理课本提到过亚里士多德，只说他在物理学方面的见解，这本书则将一个立体的亚里士多德展现出来。

“亚里士多德是古希腊一位集大成者的哲学家，他不仅是柏拉图的学生，也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亚里士多德留下完整而又系统的著作，他是一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研究领域涵盖物理学、哲学、诗歌、音乐、生物学、经济学、动物学、逻辑学、政治学和伦理学，他是西方哲学的三大奠基者之一，同时也是科学研究方法之父。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和宇宙观深刻影响在他之后的哲学家和物理学家，这种影响持续将近两千年时间，直到伽利略用新的物理学取代他的物理理论、笛卡尔的诞生超越了他的哲学理论。”

“亚里士多德也是古代政治学的开创者，他提出的政治学理论一直影响至今，他在柏拉图的基础之上更进一步探讨了国家政治体制形式，虽然他和柏拉图都认为国家形式包括君主政体、贵族政体、温和的民主政体、多数人暴民政体、寡头政体和僭主政体，但是柏拉图认为决定国家形式的关键是统治者是否至善至美，亚里士多德则认为判断政体的本性要看统治者是以公民的利益还是以统治者的私利为目的。”

我看得正着迷，语文老师进来加作业：“同学们，国庆节马上就要到来，这么长的假期，我希望大家不要浪费时间，除了完成作业之外，我要求每一位同学写一篇作文，以爱国为主题，通过自己的国庆见闻表达爱国情感，假期结束之后交上来。”

老师话音刚落，教室里一片骚动，阿克开始抱怨：“又要写作文，老子最讨厌作文，还有那么多其他作业要做。”

“大家别着急反对，你们知道吗？今年的中考作文就是和国庆有关。我刚刚拿到今年的满分作文的样本，这是检验你们能力的一次大好机会。”

这时候阿定转头问我：“今年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不知道呢，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去年建国五十周年，还有大阅兵，所以考了国庆主题，也许明年的中考作文就和今年发生的大事有关呢。”

我觉得他说得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我想了想，似乎和发生的大事也没有太大关系。在我看来，去年到今年最大的事情是我们跨进二十一世纪，今年中考的人算是跨世纪考试的一代，可是他们的作文主题却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语文老师刚刚出去，紧接着是政治老师、化学老师，最后是数学老师，每一位老师似乎都觉得放假之前多强调一点，大家就会多花点时间在自己的科目上。

阿克又开始抱怨：“这个假我宁可不放，那么多作业在家根本做不完，而且在家学习的效率太低了。”
“你也可以选择留校，这样时间一定很充沛。”阿宝早几天就决定这个假期要留校学习。

“我才不留校呢，留在这里多无聊，伙食也不好，我要回家吹电风扇，好好吃几天肉，睡几天懒觉，嘻嘻。”

今年中考拿到全镇第一的学长去年国庆节留校，开学之后校园里一直在流传这段佳话，隔壁班已经有几个尖子生效仿。我不打算留校，回家只要自控力足够，完全可以抽出学习的时间，阿定也回家，他说留校还要花钱买菜吃。

 

这个长达七天的假期是暑假的延续，我已经把七天的计划做好，第一天疯狂地玩一天，晚上回来写点作业，后面六天都在上午学习，下午和晚上自由安排时间，抽出两个晚上写作文。

我和阿东约好第一天到山上放牛，摘野果，并且烧竹筒饭，弟弟要闹着跟我去，我拿一本小人书把他哄在家，并且答应给他带好吃的野果回来。

当天是个阴天，非常适合上山，我们中午带上篮子、削好的竹筒、泡了一晚上的糯米和火柴等，赶着牛就上山，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山泉附近，这就是我们今天烧竹筒饭的地方。马鞍峰半山腰上的这个山泉也叫马屙尿，太爷爷跟我说过关于它的古老传说。

“黄岜村最早的祖先连中太祖年轻的时候为追一只华南虎，从彬州一路走来，经过马鞍峰，发现这个人烟罕至的地方，这里有着茂密的山林和大片待开垦的荒地，还有各种各样的飞禽鸟兽，这里只居住着本地骆越族人。连中太祖路过这里的时候，口渴难耐，四处寻找水源，突然隐约看到半山腰上好像有匹马在仰天嘶啸，这是马要屙尿的前兆，他跟了过去，发现半山腰有清澈的泉水从深坑里冒了出来。”

“多年之后，连中太祖带着全家从彬州搬迁到黄岜村，这口泉水就成了黄岜村的唯一水源。这股泉水长年不断地流出，水满了溢出来，一直往村前流去，久而久之村前的那块低地变成了清悠悠的池塘，先祖们在池塘中栽种着莲藕，莲花每年夏天都竞相开放。后来的黄岜村子孙们都觉得这是神马的恩赐，便给它起名马屙尿。”

阿东把竹筒拿出来，用泉水洗干净，他昨天从自己家的麻竹林砍下这两节竹筒，这是他的拿手活，他专门挑选一年的新竹，并告诉我：“新竹水分多耐烧，烧出来的糯米饭会更香。”

“非常期待，我还准备一点肉末和盐巴。”我非常得意，昨天晚上我偷偷从爸爸带回来的肉切一小块留出来。

阿东总共准备两节竹筒，竹筒的头部开一个口，我们把肉末、盐巴与糯米混好之后，就开始从这个口往竹筒里装，装完后用竹子叶塞紧竹筒口。我们把竹筒放在一边，开始上山去收集柴火，阿东捡了一小捆干松树枝，我也收集掉落在地上的干松树毛。

“你负责在这里烤竹筒，我去半山腰摘野果子去。记得先用大火烧，后面用小火就可以。”阿东说完就带着篮子往山上走。

以前都是阿东来负责烤竹筒，今天我也要自己试一次。我用火柴把松毛点着，然后把树枝架上去，干树枝带着一点松油，很快就烧着。我把竹筒架起来放在火上烧烤，烤的过程中，蒸汽从竹叶塞的开口飘出来，时间一点点流逝，这个气味越来越香，混合着麻竹的清香、糯米的芳香和猪肉的香味，闻起来非常诱人。我估计着竹筒里的水分干以后，把竹筒放平用文火翻来覆去地慢慢烘烤，烤得差不多后就不再添加树枝，把竹筒放在灰烬里，这时候阿东已经提着一篮子熟透的山稔子下来。

“我已经烤好了，你过来看看。”

“嗯，我已经闻到香味了，看来烤得很好。你先尝尝山稔子，正好熟透，我们来得早，还没有人摘过这一片，我一下子就摘了一大篮，我们吃饱了再摘点带回家。”

阿东用洗干净的石头敲击竹筒的一头，三两下就把竹筒敲开，掰开裂成几片竹筒条，香喷喷的米饭立刻露出来，一下子空气里弥漫着糯米的香气，我们迫不及待地拿起来吃，阿东一边吃一边称赞：“火候把握得非常好，加了点肉末味道更美味。”

我非常得意：“早知道多烤一节竹筒，我觉得自己还能再吃半节。”

“一会再吃点山稔子就差不多。”

我们吃完午饭，又摘了一篮子的山稔子，就赶牛下山，阿东进门之前交代我：“今晚八点钟记得找我，我们一起去抓牛蛙。”

晚饭之后我跑去跟阿东到池塘里抓牛蛙，我们带上手电筒和网兜来到池塘边，现在的牛蛙正好是最肥的时节，晚上用手电筒抓牛蛙非常方便，发现牛蛙之后，用手电筒照它的眼睛，它就会一动不动地，接着用网兜一罩就可以把它逮住。

以前我爸爸说绝对不允许我晚上出来，他认为这样我会被带坏，随着我的成绩变得越来越好，他对我的管制似乎变得越来越松。我和阿东在池塘里寻找牛蛙，今天不走运，我们找了一个小时，只抓住几只牛蛙，明天阿东会把这些牛蛙拿到街上去卖，一斤两块钱。

回来的路上阿东说：“野生牛蛙好卖，不仅我们村，其他村的很多人都在抓，所以越来越少。”

我想起前两年村里流行的是用铁笼子来抓山上的老鼠，抓到的老鼠可以拿到街上去卖，现在这些大老鼠几乎都已经不见踪影。更远的时候，我妈妈说以前村里除四害，曾经把满地飞的麻雀都抓光。我觉得阿东的判断没错，牛蛙估计很快就会被抓光。

 

第二天上午我正写作业，弟弟突然跑进来跟我说：“阿哥，快去看，有人在锯池塘边的那棵大树呢。”
“那棵苦楝树吗？”

“那个最大的树，很多人都在那里看。”

“走，我们去看看。”

我放下笔，跟弟弟出门，还没走到池塘边，就听到刺耳的电锯声，这两年来这个声音不断地出现在村里，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稀奇，慢慢地不再喜欢这个声音。这些电锯是村里大树的克星，电锯所到之处，就会把已经生存很多年的大树一棵一棵地锯倒，现在村里的大树几乎都被锯光。我和弟弟来到池塘边，远远看见一群人围站在那棵大树旁，大树下有个带安全帽的人拿着电锯在努力地工作。

这是一棵苦楝树，我大伯公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种上这棵树，到现在将近五十年。我后来听说富裕的地区都不喜欢种这种树，因为带着一个苦字，可是我们这里的苦楝树却很多，它们不需要施肥、不需要有人为它们浇水，依然可以顽强地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我从记事起，这棵苦楝树就已经长得很高大，夏天闷热的天气里它会给我们带来浓密的树阴，我和阿东他们经常在这棵大树下面玩耍，村里的阿公阿婆们也在这里乘凉、干手工活，这棵树见证了村里大部分小孩童年的欢笑和回忆。

据说苦楝树因苦字得名，不仅果子很苦，甚至连树皮和叶子也很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不像李子树、桃子树和荔枝树等水果树那样遭虫子的侵害。虽然苦楝的果子很苦，但是麻雀和鸟类却非常喜欢吃这种果子。苦楝树的果子成熟之后，这些鸟就会聚集在苦楝树上啄食，有了鸟类们的帮助，苦楝树的果核就能跟着鸟类的粪便散落在四方八方，每年一到春天，这些果核就会破土而出，迎着春天茁壮成长。

锯木工还在努力地锯，他在流汗，可是我觉得大树在流泪，等到他锯到三分之一后，招呼其他人拉住绑在树上的绳子，随着电锯一点点的深入，大树开始动摇，慢慢地终于在一个巨大的咔嚓声下，这棵村里最大的树永远地倒下了，而我少年时代散落在这里的欢笑声，春风夏雨在这里印下的痕迹，也随着这个咔嚓声永远地消失了。

身边的弟弟还很小，他还感受不到我的这份失落，也许村里的大人也体会不到。随着村口经过的汽车越来越频繁、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里的大树一棵棵倒下，黄岜村似乎正在酝酿着巨变，我说不清楚这是什么，而我却能感受到它在一步步逼近，一点点蚕食着我熟悉的黄岜村。

时间过得很快，明天就要收假，下午的时候我和阿东到河边放牛，这条河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清澈，小时候还可以来小河挑水回去喝，现在水已经脏得没法洗衣服。那时候我经常背着爸爸妈妈偷偷和阿东来这里游泳，可以看见河里的石螺，偶尔还看见接近水底的鱼在游泳。

阿东经常从这里捞到石螺，带回家放进水桶中，然后放到黑暗的床底让它们吐泥，两天后拿来和酸笋、辣椒一起爆炒，出锅前撒切碎的紫苏或假蒌，就完成一道美味的炒田螺，我们总是能吃掉满满的一大盆。

“我们很久不捞田螺回去炒螺了，我很怀念那个味道。”我对阿东感叹。

“现在的石螺太小，这两年都是福寿螺长得又多又大，石螺刚长一点就被人捞走，明年吧，我要提前来捞走长大的石螺。”

我看了看阿东，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也许明年的夏天他已经在遥远的广东打工。我倒是有暑假，如果不是和阿东在一起，或许我炒出来的石螺的味道也不再是原来的味道。

晚上放牛回来，我进门看见弟弟妹妹们一声不吭，各自忙自己的事情，我感觉到一股非常紧张的氛围，肯定有人惹事弄得爸爸发火。

这时候爸爸把我叫到一边，很严厉地问：“你今天去放牛的时候有没有下河游泳？”

“绝对没有！”我非常坚定地回答。

“以后不能去游泳，也不要到水库附近去玩，看见有人溺水，不要自己去救，叫附近的大人过来帮忙，你水性又不好。”爸爸非常严厉对我说。

接着他转头向弟弟妹妹：”还有你们几个也不行，不然就要吃皮带。”

“知道了。”我们四个异口同声回答。

原来今天傍晚的时候隔壁村有个小孩溺水，另外两个小孩去救，最后三个小孩都没再回来。听到这样大的消息，我内心震动了一下，小时候我也会瞒着家长跑到水库去游泳，现在想来其实万分危险，活到今天真的是命大。

学校里的课本从小学就给学生灌输的都是奉献和牺牲精神，对于小学生来说，最重要的原则是安全和自我保护。老师和家长仅仅是发生事故之后才强调安全，学校并没有放到课本和课堂中去。

我依然记得小学的时候，当我看完小英雄奋不顾身地救山火牺牲的故事后，每次到山后放牛都想着这里什么时候着火，我也可以学习小英雄去救火、成为另外一个小英雄。现在想来，这当然是一个非常愚蠢的想法，不知道这些发现同学溺水而奋不顾身去救的学生，是否和我当时一样是受到各种英雄故事的影响。

上周班主任家里有事请一周的假期，我刚到进宿舍就接到他晚上召集班干开会的通知。现任的班主任是去年接管十八班，他一直住在县城，老家在县城附近，他说自己是自愿选择来二中，目的是支援边远山区的教育事业。班主任性格开朗，对大部分学生都很友好，也很有责任心，上学期他开着摩托车到山里家访，成功说服两名辍学学生的父母让他们重返校园。大家都很尊敬班主任，特别是女生，她们都说班主任讲话很温柔，十七班的女生更是羡慕我们班有这样一位班主任。

新的班主任给我们带来很多新奇的观念，他给我们讲外面世界发生的变化，描述大学的生活，从他的口中我第一次听说麦当劳、肯德基、电影院、游泳馆，这些新奇的东西使得我对外面产生更强烈的向往。

周末的晚上如果他不回家，就把录像机和电视搬到教室来给我们播放电影。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电视里放的大都是战争电影，清一色的反帝国主义和反法西斯电影，敌人永远是奸诈狡猾，我们总是所向披靡，英雄像神仙一样被歌颂，最后我们都会取得胜利。后来村里开始流行录像带，大家看的电影要么是《林正英僵尸鬼片》，要么是《古惑仔系列》和《黄飞鸿系列》。

班主任给我们放的电影则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过去一年的时间他给我们看动画片《狮子王》、《宝莲灯》和《花木兰》，还有村里很少能看到的《我的父亲母亲》、《一个都不能少》、《拯救大兵瑞恩》和《泰坦尼克号》。这些电影为我打开一个窗口去看外面的世界，特别是上个学期末的《泰坦尼克号》对我产生巨大的冲击，原来这个世界那么大，我第一次听说自由女神像，第一次感受到音乐的魅力，第一次被爱情故事深深地打动。

二中的老师都选择在学生宿舍里开班干部会议，有时在男生宿舍有时在女生宿舍，一方面确实没有别的会议室，另一方面可以让男生女生班干们互相学习宿舍整理经验。今天是在我所在的宿舍开会，傍晚的时候我已经提醒所有人把东西整理好，注意宿舍形象，可是开门进来的时候，阿克的那双湿漉漉的袜子却还醒目地挂在床头，班干总共就九个人，大家分别坐在四张下铺。

“从这个学期开始，你们就是毕业班的学生，班干部的工作除了维持基本的班级纪律，最重要的是督促同学们努力学习，准备好会考和中考。各位都是班里面的尖子生，你们要起到带头的作用。现在每个人都发言，讲讲自己的想法和今年的计划。”班主任说完话就看着我。

我的目光和他对视一下，我知道他的意图，我迅速把目光转移到班长阿宝身上，脱口而出：“班长先说。”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阿宝。

“怎么都看着我，好吧，那我就先说，我觉得现在有个问题需要和同学们强调，最近听说其他班的学生有写情书给女同学，虽然我们班没有，但是也要预防一下，毕竟现在要以学习为重，我们又是毕业班。”阿宝很认真发言。

所有人听到这个话题都低下头，只有我傻乎乎地陪着班主任看着阿宝。班主任开口：“班长提的这点很重要，你们谁发现班里同学谈恋爱的话，要及时通知我，我会给他们做思想工作。”

“我觉得班主任您得重点关心一下阿梅，她最近根本就不在状态，还说不想读书。我觉得问题是她上学期可能谈了男朋友，这个人可能还是街上的社会青年。” 这时候副班长主动发言，她和阿梅在同一个宿舍。

女生发生的事情，我很多都是从班干会听到，以前都是一些小矛盾，比如不按时休息，午休看书等。这件事情把我吓了一跳，我们班居然有人谈恋爱，重点班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班主任让副班长开完会后再详细跟他汇报，接下来每个班干都提出自己的想法。

生活委员希望每个同学都订菜，这样保证营养，并且要求班干部回去提醒宿舍的舍长要保持宿舍卫生；体育委员提议课外活动组织跑步锻炼身体，中考拼的不仅仅是智力，也是拼体力；宣传委员提议多发一些宣传中考的黑板报；纪律委员提议要加强自习课堂纪律。

我提议班级里大家要把眼光放长远些，不要只想着同班同学的互相竞争，而要互相帮助，我们的竞争对手不是同学，而是其他班和其他学校的学生。这个想法是阿定给我的启示，我也决心多帮助他，当然也希望他帮助我，他的英语要比我好。

开完会后我和阿定并排走在路上，我轻声地对他说：“我已经收到你的信，新的笔记本我周末才打开。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你问我为什么我那么乐观，我觉得可能是自己来到学校之后就把家里的事情抛到脑后，一心一意学习和生活。也许你觉得我家境比你好，所以不用操心各种事情，可是我觉得只要你在学校，想太多家里的事情也没有用。只有努力学习，才能消除你觉得对家里的愧疚。”

“谢谢你这么和我说，我也决心努力学习。不再想家里的事情，而且我姐跟我保证过，今年都保证我的生活费和学费。”他今天的心情开朗很多。

“你这么想就好，我们互相帮助吧，我教你数学，你教我英语，我们一起考上武缘高中，不要辜负阿贝哥的期待！”

“好的，一起努力！”

我们一起回到教室，我打开日记本，非常认真地写下了今天的总结：要以学习为重，不能早恋。

 

学校的生活总是单调和枯燥，每天往返宿舍、教室，两点一线，重复做同样的事情，早起学习、午饭午休、学习、晚饭后自习、熄灯睡觉，我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忙碌的学习和单纯遥远的目标，总会让我只把目光放在当下，这样其实又是更好的选择。阿强想得比我多，他已经在思考毕业之后的事情，甚至阿定考虑的事情也比我多。有时候我总是在想，这两年多来并不是我变得聪明了，而是我一直在学习这条赛道上一股劲地保持一个方向跑，其他同学或多或少都偏离了最初的跑道，他们有挣扎，有彷徨，所以在不确定的情况下迷失了方向。

对于大多数的学生，每天活动最丰富的时间是课外活动，同学们各自安排和支配自己的时间，打篮球、跑步、看书，我最感兴趣的活动是课外阅读，今天阅读阿基米德的传记。

“古代最伟大的智者阿基米德，是彻底的现代派，他和牛顿完全可以互相理解各自思想。公元前约三百年，阿基米德诞生于西西里岛上一个由希腊人建造的叙拉古城，这里位于亚平宁半岛的西南，是地中海面积最大的岛，也是人口密度最大的岛。 ”

“阿基米德被认为是古代最伟大的数学家，他利用逼近法算出球表面积、球体积、抛物线、椭圆面积，后世的数学家依据这种方法加以发展成近代的微积分，他还研究出螺旋形曲线的性质，现今的阿基米德螺线曲线，就是为纪念他而命名。即使在整个数学史上阿基米德的数学家地位也能进入前三名，他对数学和物理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为社会进步和人类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看到阿基米德被罗马士兵杀死的描述，我感到深深的遗憾，这么一位伟大的数学家就这么死去。这都是战争造成的结果，我又想起上学期看过的电影《拯救大兵瑞恩》，电影描写的战争很可怕，也很残酷。我反思自己小时候至今看到的很多战争电影，一直渲染着玫瑰色般的浪漫，以及英雄大无畏的牺牲，受此影响，我从小就喜欢玩玩具枪，喜欢带军帽，如果我不是喜欢上数学家的故事，也许我还沉迷在对枪炮的浪漫遐想之中。

“今晚有阿坚的比赛，我都忘记了，估计比赛已经开始，我们赶紧出发吧！”阿定把我拉回现实。

我才想起来今天有一中和二中的篮球决赛，上午的时候和阿定约好要一起去给阿坚加油，他是我们班级里在校队的唯一代表。

我和阿定来到球场，比赛已经开始，球场被团团围住，这场两个校之间的最终对决吸引各年级的学生来观战，我们找了个空隙挤进去。今天的裁判还是我们的地理老师，这样的比赛自然少不了他这位唯一的国家级裁判。他高瘦的身体醒目地立在球场，穿着一件小背心，皮肤被晒得很黑，口中时刻挂着他那个已经掉光漆的口哨。我看见他紧紧跟着运动员在前后场来回奔跑，眼睛向老鹰一样盯着球场上运动员的每一个动作，如果出现犯规，随着响亮的哨声响起，他也做出非常夸张的犯规姿势。有时候有球员向他提出异议，他总是微笑地摇着头，两手做出投诉无效的动作，随着就是球场外的一片欢笑声。

现在比分是十三比十五，我们落后两分，这时候阿坚从后场运球，其他队员已经到了前场，阿坚不紧不慢地往前场走，对方有个长得很强壮的队员想去断他的球，被他巧妙地晃过去，然后他突然加速来到三分线前，对方已经看出他的意图，但是为时已晚，阿坚一跃一投，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紧接着是一片欢呼声，十六比十五，二中领先一分！我和阿定一起为阿坚拍手，球场上大部分都是二中的学生，大家都为他大声呐喊。

阿坚从小就喜欢打篮球，他在镇里的中心小学上学，经常代表学校参加镇里的小学生篮球比赛，并且屡获冠军。升入二中后，他也进了重点班，他爸爸妈妈希望他把时间多花在学习上，他不想放弃自己喜欢的篮球，所以还是偷偷参加了校队。今天班长阿宝跟我说他打完这轮比赛他就要退出校队，然后专心准备中考，今天是他的告别比赛，大家约好要来给他加油助威。我希望阿坚能赢下这场比赛，以胜利收尾。

两个球队你来我往，又打了近三十分钟，距离比赛结束还有两分钟，两队比分四十八比四十八，轮到二中进攻，这次又是阿坚在后场持球，防守和进攻队员都很紧张，如果拿下这一次进攻，那么比赛就结束。阿坚突然加速，迅速过了防守队员，在另外一位协防队员冲上来之前，他跳起、后仰，直接投出远距离两分球，我屏住呼吸，球打在篮筐的边上，弹起飞走，对方抢到篮板，这个球真是太可惜了！

对方迅速发起快攻，二中的防守慢了半拍，进攻队员一个非常漂亮的三步把球送进篮筐。我们落后两分，比赛时间只剩下不到一分钟，我感觉这场比赛我们要输了。这时候二中的队员迅速发球，阿坚接到发起之后飞速跑了三步，队长也快速跟上，阿坚看见他快到三分线的时候，迅速把球长传出去，队长接过球，站稳、跳起、投球，我看见地理老师举起手、伸出三个手指，然后是超级夸张的进球表情，球进了！整个球场都沸腾起来！二中以主场优势赢下比赛！

我和阿定跑过去给阿坚送上祝贺：“你打得非常好，一个人拿了十分，太厉害了！”

阿坚也很高兴：“班里那么多同学都来给我加油，不表现好点怎么行呢！可惜最后一个球没有投进，有点失望。”

阿宝一边给阿坚递水一边说：“你直接来宿舍吃饭吧，我们已经给你准备好饭菜。”

“多谢，还是班长想得周到。”

阿坚是外宿生，外宿生平时都要回家吃饭洗澡，他们课外活动课的时候就要赶着回家，今天打完比赛已经很晚，再回家吃饭洗澡就来不及上课。阿宝中午的时候就给他多蒸一盒饭，并且分菜的时候也多分出一份，阿坚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然后到水池冲一下澡就可以直接去上晚自习。

每个学期的第一周过得最慢，终于等到周五下午放学，我和阿定收拾完东西之后，就飞奔到自行车棚。车棚里有几个教职工的小孩拿着打气筒在车棚等着做生意，打一次气一毛钱。我们班主任很看不惯这种做法，一年多前已经为我们买了一个打气筒，周五的时候由住在街上的阿坚来负责保管，他等所有的人都打完气之后把打气筒放回教室。阿坚是外宿生，他非常热情，画画特别好、喜欢打篮球，长得胖乎乎，平时他很少说话，一到周五他就很热心地帮我们看管打气筒。

我和阿定打完气，我们就骑车出校门，一路上我们聊着这周学到的知识。

突然他问我：“你收到我去年给你写的信吗？”

我很惊讶：“没有收到呢！你是什么时候寄给我？”

他有点失落地说：“哦，那可能是寄不到。”

“我们是同桌。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就算写也可以直接给我啊，干嘛还要费邮票钱。”

“有些话我不太方便说，所以就写进信，不过没关系。改天我再和你说。”

我们聊着聊着，就来到黄岜村的村口，阿定还要继续骑行两公里才到他的家，我跟他道别后，就骑进村里，终于又回到家里。

小妹正在写作业，弟弟在一边玩弄自己的玩具。我问他们：“爸爸妈妈呢？”

弟弟看见我回来非常高兴：“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地里给菜浇水，他交代要让你喂猪。”

“我知道了，跟我上来，我给你带回来几本小人书。”

我把从图书馆借到的小人书给他，弟弟现在上一年级，他很喜欢小人书，特别有图画的书，他接过书就入迷地看。弟弟在我刚刚上初中的时候还闹过几次，他不想让我去初中，他从小就一直跟我睡，我上初中的时候他才五岁，他闹着不给我去学校，妈妈为此还陪他睡几天，他才愿意独立睡觉。

我们家有四个小孩，我们的年龄都是相差两岁多，弟弟妹妹都是超生，在这个国家似乎很不可思议，国家执行非常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只是在这片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计划生育几乎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我出生的那一年村里一共有十五个男婴出生，那一天村里还有两个男孩出生，这个事实是我刚懂事不久就知道。黄岜村存在相当严重的重男轻女现象，凡是儿子都算添丁，并且以后可以写入家谱，成年后同一年出生的男子每年还会聚在一起吃饭，这种传统源自很久以前的兄弟会，同一个村的同龄者需要团结在一起才能抵抗自然和外部的生存威胁。等到我上学的时候，发现那一年出生的女孩有十六个，这个比例符合自然出生性别的比例，而这种情况在八十年代末非常难得。

从懂事起我就被教育要照顾好弟弟妹妹，我清晰记得很小的时候带大妹到处找妈妈，天黑之后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坐在在家门口的石墩上等爸爸妈妈做工回来。八岁的时候几乎全职带着小妹，背着她在村里田间到处走，她长得最可爱，却是最难带的一个小孩，经常哭闹。等到十岁时我又负责看管弟弟，我印象最深的是跟着全村人拖着弟弟爬上山去躲超生游击队，一个只有十岁的儿童背着不到两岁弟弟爬上险峻的高山，没有出事故只能说我命大。那次爬山的经历给我心里留下很大的阴影，我背着弟弟往上爬时回头看斜坡被吓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爬山。

看着天快黑，我赶紧下楼去喂猪。我家里有三个猪栏，分别养着一头母猪，一窝小猪和一窝大猪。我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喂猪，现在是大妹在家喂，农村的孩子总是早当家。我喜欢小猪，每次看见他们吃得圆圆的我就很开心，这些猪是家里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我的家族似乎和猪有很深的渊源，听爷爷说，我们祖上三代都和猪有关，这个职业在传统知识分子眼中或许有些不光彩，然而正是因为这个职业为几代人提供足够的资金和营养，造就这个家族的繁茂子孙，太爷爷这一支的人已经将近一百人。

我的太爷爷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养黑猪，爷爷则是在共和国初期劏猪卖肉——岭南地区用“劏”字替代“杀”字。大公社推行之后这个肉店被迫关闭，一直到改革开放后爸爸又重新经营这个小店。为了经营这个店铺，爸爸多次放弃南下打工的机会，我们兄妹四个幸运地一直都有父母陪伴，这直接影响到我们的教育，我弟妹的成绩也不错，相比之下我伯父很早就去邕城开农用车，他的四个小孩却总是在为考及格线苦苦挣扎。

爸爸是这个家族里经营猪肉店最成功的一个，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就将小店发展到周边村屯，他也不再直接从市集批发猪肉，而是自己到各个村屯去收购农村自养生猪，他和叔叔在家劏猪，直接送到村屯去卖，这样可以免去中间差价，自养生猪的肉质好，卖得也好。爸爸经营肉店最大的特点是有些情况下可以赊账，村里的一些家庭，特别是阿公阿婆们，他们需要等到收割庄稼才有现金收入，可以先赊账拿肉，等到庄稼换成现金才把钱还回去。大家同在一个村里，都很自觉，绝大部分人都会尽快把钱还上，最晚的也会在年关之把前还回来。

我刚把三栏猪都喂完，爸爸正好进门，他开着崭新的五羊摩托车，背后有一个大编织篮。这个时候摩托车在农村还很稀有，爸爸买摩托车倒不是虚荣，他需要经常出门买入生猪，还要把肉送到街上、送到各个村屯。

“我放学回来了，刚喂完猪。”我和爸爸打招呼。

他很简单地回答：“嗯，好的。”

爸爸长得结实、微胖，前面的刘海梳向右边，他经常拔胡子，脸部非常整洁，看起来比同龄人都年轻很多。不过他说话很少，也不经常主动说话，除非我主动搭话。我们兄弟四姐妹在爸爸面前都很听话，一方面是爸爸比较严厉，另一方面也都渴望得到爸爸的认可。

我看见他从编织篮里拿出一条鲤鱼，内心很是欣喜，今晚又可以吃爸爸煮的鱼，爸爸是村厨，做饭很有一手，晚餐基本都是他来操办，我们一家都喜欢爸爸做的菜，虽然没有电视上的菜好看，但是绝对可口美味。

晚饭过后，我带着弟弟、叫上阿东来到家门口的大荔枝树乘凉，这棵树是当年太爷爷“走日本”的时候带回来种下，走日本的意思是躲避日本兵，荔枝树已经将近六十年树龄，每年依然硕果累累。我家离大家族聚居的地方最远，位置就在黄岜村最老的荔枝树旁边，太爷爷每逢过年时都会到家里来坐一下，他也喜欢坐在荔枝树下乘凉，我小时候很喜欢在这棵荔枝树下听太爷爷讲过去的故事。

每年到春夏之季，荔枝开花的时候，正是萤火虫出现的时候，我最喜欢打开家门，看着荔枝树前满树的萤火虫飞舞，我们也会抓几只放进蚊帐，只可惜蚊帐里的萤火虫第二天就不再闪光。这一段诗意的日子永远印在我的脑子里，成为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注意到阿东闷闷不乐地坐在旁边，我问他：“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晚吃饭我问我爸爸要学费的时候，我爸爸说让我别读书了，回来干一年的活，明年就去广东打工。”

我愤愤不平：“义务教育是国家强制要求，你爸爸这样做已经违法了。”

“我爸爸才不怕这个，而且你见过谁家因为不给小孩上学而违法？我大哥连初中都没上，二哥也只上到初二。”

“那你妈妈呢？她应该支持你上学吧？”阿东的妈妈很疼他，阿东是最小的儿子。

阿东低着头：“我妈说会给我上，她为此还和我爸爸吵了一架。”

我安慰他：“你妈妈支持你上你就上完初中，至少有个毕业证，即使到时候打工也比别人有优势。”

原来阿东的爸爸说想存点钱给他大哥结婚，不打算继续供他上学。村里人都希望儿子早点成家添丁，我希望阿东能继续上学，虽然他学习成绩不好，他自己可能也知道最多能读到初中，但是至少要拿到毕业证，这样出去打工还有一点优势，我数过村里去广东打工的有超过一半都没有初中毕业证书。

黄岜村还没有一个人通过读书获得比较好的出路，以前有一个读书好的人考进中专，分配到供销社不久供销社就倒闭，他最后也是去广东打工。现在村里还有两三个人在读大专，也不知道是否会有什么样的出路，村里人都没有很强的动力花钱送子女读书。

我和他陷入了一阵沉默，这时候大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阿兰姐叫我们去她家吃龙眼。”

于是我起身叫阿东一起去阿兰姐家。

“我得回家帮我妈妈剖花生，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下雨，我今晚就不去你家楼顶睡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他，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阿兰姐家就在我家旁边，她是我们最近的邻居，她们家总是做各种各样的养殖和种植产业，她的爷爷是村支书，她的爸爸靠着这层关系，总是可以从信用社拿到低息贷款，这些钱本来也是支持农村建设。他们家这两年种的是龙眼苗，现在正好是龙眼收获的季节，需要把土龙眼子从龙眼里剥离出来，种子洗干净后拿去种，等长大了，再拿优良品种的龙眼枝条去嫁接，这样就可以得到健壮、果大的石夹龙眼苗。现在很多地方都在大力发展龙眼种植，需要大量的嫁接苗。她们家请周围的邻居过来吃果，顺便把子剥离，一举两得。我们四个小孩都过去吃，不过我不敢吃太多，因为龙眼热气，我吃多了第二天两眼发肿。

“听说你已经上初三，毕业班要努力，这样才能考上武缘高中。”阿兰姐鼓励我。

阿兰姐在县城的技校上学，她以前的梦想也是考上高中，可是他爸爸觉得女生不用读那么多书，读书再多以后也是嫁人，这种观念在村里依然根深蒂固。她为此和她爸爸闹过几次，后来双方约定如果她能考上武缘高中就可以继续读，结果她的成绩离分数线还差很多，在她妈妈的支持下，她爸爸同意她去读技校，这样三年后她就可以直接出来打工挣钱。

 

昨晚真的下雨了，现在是夏末秋初，从小到大我就很喜欢下雨天，一方面很凉快，另一方面下雨天一家人都会在一起，妈妈不外出去做工，爸爸卖肉也会早点回来。这或许和我很小时候的记忆有关，小时候爸爸妈妈经常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一直到天完全黑，我拉着大妹的手凄凉地坐在家门口等他们回来。

昨晚我睡得很晚，起床的时候发现爸爸和妈妈都已经出门，大妹也跟着妈妈去田里给小葱拔草，大妹现在上小学六年级，自从我去初中后，家里的简单农活都压在她的肩膀上。小妹自己在看着电视学跳舞，她今年上小学三年级，她很喜欢唱歌跳舞，人长得也乖巧可爱，妈妈总是开玩笑说让她以后上电视跳舞给我们看。

我刚刷完牙，阿东就进来就喊我：“走，篓鱼去，昨晚雨很大，我爸爸说上游的池塘满了，很多鱼逃到下游来。”

我看见他两手扛着竹子做的圆锥形鱼笼，心里非常期待，打算吃完早餐就去篓鱼：“我先吃点炒饭，一会马上来找你。”

我到厨房把昨晚剩下的冷饭炒完，看见玉米粥已经煮好，我盛出一盆粥，这样一会妈妈和大妹回来就不用喝热粥。吃完早点，我就跑去找阿东，弟弟想跟我去，我想到刚下完雨、路太滑，我怕危险就让他在家里等我。

抓鱼的地方就在我家楼下不远的小溪，这条小溪的上游是一个池塘，每逢大雨的时候，池塘水满，总会有鱼逃出来。阿东已经装好鱼笼，我一直很羡慕他家的鱼笼，这些鱼笼是他爸爸用自家种的竹子编成，有一个大的开口，形状类似圆锥形，最下面不是尖形。把鱼笼放到小溪里，正好填满小溪，开口向着水流的反方向，如果有鱼跟着水流下来，就会被困在鱼笼最窄的地方。

阿东站在小溪边，我迫不及待地问他：“篓到鱼了吗？”

“我刚装完，还没有检查，水流很急，上游的鱼塘肯定满了，一会检查一下。”

十几分钟后，我和阿东检查鱼笼，阿东熟练地把鱼龙倒扣到一块草地上，抖了几下，从里面蹦出小鱼，还有很多小木棍、杂草和一些塑料垃圾。我把小鱼捡到他带来的小桶，他又重新把鱼笼放回去。阿东装上鱼笼后说：“我们先去把牛牵出来吧，多等一下，看能不能抓到大鱼。”

今天这种天气，我们都没法把牛赶到山上去，就在小溪附近的草地放牛，我们把牛牵下来，一人抓一根牛绳，慢慢让牛吃草。阿东家的水牛很大，有宽广的背，他喜欢坐在牛背上，我家这头黄牛没法坐上去，而且坐黄牛很危险。我们牵着牛沿着小溪向南走，一直走到公路另外一边的大片稻田地，我们从稻田边走过，每走一步，就会有一两只青蛙往水田里跳。

稻田的旁边有一条小河，这条河的上游一直到花景水库，那里就是一中的校园，这个水库滋养着住在镇上的人们。经历昨晚的大雨，上游水库的水已经满出，流入小河，水流很急，我看着这湍急的河水，想起古希腊另外一位重要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话：人不能同时跳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水一直在流动，所以河流也在不断的变化之中。

“赫拉克利特是一位悲观的哲学家，他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永远都处在运动变化之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远保持原样，宇宙之中没有绝对永恒不变的东西，世间万物都存在对立两面，赫拉克利特的思想深刻影响了后世的很多哲学家。 ”

等牛吃饱之后，我们把牛绑在一块荒地上，跑过去检查鱼笼，发现鱼笼被水冲开，鱼笼卡在一边，这个姿势没法笼到鱼。阿东把鱼笼拿起来，里面有块大石头，还有很多杂草和几个塑料袋，不过我发现里面有白色的鱼鳞，好像是大鱼。我上前帮忙把鱼笼倒扣过来，一条大鲤鱼掉出来，估计有两斤多，看着好像已经死掉，阿东往鱼嘴巴吹几下气，鲤鱼嘴巴动了一下，他把鱼放到水桶里，这条鲤鱼活了过来。

“鲤鱼很耐命，不容易死。”阿东把鱼笼重新放回小溪。

“真棒！今晚你们家有鱼肉吃。”

“我只吃这几条小的鱼，一会让我爸爸把大鱼拿到代销店里把它卖掉，这条鱼看起来很肥，适合做生鱼片。” 生鱼片是我们这里独特的美食，一般选用四、五斤的大草鱼，或者两斤左右的鲤鱼，制作过程中不能让水触碰到鱼肉，使用纸张吸走鱼的血丝。最著名的是八宝鱼生，制作过程要备好木瓜丝、花生、鲜姜丝、木耳、粉丝、紫苏、香菜、鱼腥草一共多达八种主料。

阿东的鱼刚拿到代销店就卖出去，另外一个村的青年买下这条鱼，卖了五块钱，正好够他下周的菜钱。我从来不担心家里给不出菜钱，爸爸妈妈也从不主动把生活费给我，每次和爸爸妈妈拿生活费的时候，总是很难开口，特别是想多拿一两块钱的时候，更加心虚和紧张。我一直在想这是否是他们的教育策略：如果给惯了他们会认为我就体会不到他们的辛苦。不过更多的时候，我宁愿选择相信他们是因为太忙，顾不了那么多。

 

晚上十点钟，弟弟已经在床上睡着，我拿出日记本开始记日记，从初一开始我就一直坚持记日记，这两年多来几乎都没有落下。旧的日记本已经写满，今天要换日记本，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新的笔记本，这是上学期末学校发的奖品，刚打开，一封没有邮票的信落到地上，我拿起来发现原来这就是阿定今天跟我说的信，没想到他是用这种方式寄给我。

“阿靖好：我非常佩服你的乐观，我自己却不知道如何乐观起来。看见你每天总是精神饱满地学习，去阅览室，我也曾经努力要奋斗，但总是别其他事情打扰……希望你的乐观我激发我的热情。明年我们就要初三了，希望能和你一起并肩作战，一起考上武缘高中。”

看见他会这么说，我很惊讶，一直以来，我以为他和我一样乐观，我们从初一就一起担任班干部，一起努力，他的成绩虽然不比我好，但是也并不差，他也经常参与班级事务，看来阿定和赫拉克利特一样是悲观主义者。

我把信折起来，慢慢联想一些细节，他家有五个小孩，他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他跟我提到过他哥哥成绩很好却不上高中，而且他的学费一直是他的爷爷给他，生活费则是由他的姐姐照顾。

看来压在他心头的主要还是经济问题，他是班级里比较贫困的学生之一。我一直不以贫富区分同学，大家其实都差不多，用我妈妈的话说，这里的人都是穷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感受到：即使都是穷人的地方，大家还是有一些区别。我无忧无虑的东西，可能是困扰他人的大难题，我也回想起很多同学因为没法从家里拿来十几块钱的教育附加费而被迫离开教室。

我想起了《数学与哲学简史》里提到的乌托邦，这是一个理想又完美的共和国世界，那里人人平等。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最先在《理想国》里提出了乌托邦的设想，按他的想法，乌托邦世界似乎就能解决我看到的这些问题。

“柏拉图感受到赫拉克利特所说的宇宙都在不断地变化之中，而且对这种变化感到恐惧。他也深受数学的影响，于是他提出用理来解释宇宙，理属于数学，数学是一种永恒不变、完美、静态的东西。基于此他认为宇宙中存在一个更高的至善状态，这种至善状态下任何形式都最完美，这就是他的理想国。”
入睡之前，我在日记写下：“以后多和阿定交流，学习上互相帮助，不能为了自己考第一而不愿意和他分享。”

第二天雨又继续下着，一整天我都待在家里，做题累了就看看电视。下午爸爸很快就回来，他精心准备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吃完饭的时候他说用摩托车送我去学校。这也是我喜欢下雨的另一个原因，爸爸总会送我去学校，这让我回忆起小时候的幸福感觉。

早上六点半，宿舍的灯准时自动打开，紧接着广播自动播放音乐，广播里大都放八、九十年代的歌曲，偶尔会有五、六十年代的歌曲，这些歌曲很多都散发着浓浓的革命味道，当然也有很多歌颂美好新生活，今天放的是《希望的田野上》。喇叭挂在宿舍楼的顶层，异常响亮，成绩好或者上进的好学生一般都会马上起床，也有不少学生总希望能多睡几分钟懒觉，阿克就是其中一个，音乐一响，他总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大骂：“那个该死的喇叭，今晚我就上去把它给卸了。”

我对他说：“赶紧起来吧，我觉得你爬不上去，你还不如祈祷明天早上下雨。”

下雨的时候早操会被取消，大家也可以多睡十几分钟。我和阿定都属于成绩好的学生，我们快速叠好被子后，带上洗漱用品后直接冲到水池边上开始洗漱，几分钟后返回宿舍放完东西就直奔操场。

起床十五分钟之后运动进行曲开始响，随着进行曲的节奏，学生们陆续来到操场，所有人都自觉按班级排成两列，早来的学生会站在最前面，这是勤奋的标志，我和阿定总会排在中间偏前面的位置。总有一些迟到的学生，会被站在后面的班主任抓住并批评教育。

还有人会躲在宿舍逃避广播体操，负责值周的学生挨个宿舍检查，发现情况就登记下来，每天会在班级通告栏里报告每天的纪律情况，这些信息会作为每个月先进班级和先进宿舍评选的标准之一。

今天是周一，做完早操后要进行升旗仪式，阿丹站在我的旁边，他跟我说过他从小学到现在，总是怀着非常虔诚的内心注目着国旗，他一直梦想当升旗手，但至今都没有如愿，因为他的身高太矮了。国歌响起，国旗缓缓升起，我用眼睛的余光观察阿丹，随着歌曲向前放，他的脸变得越来越坚定严肃起来。准备到歌曲高潮部分，我想起他的话：每次升旗到了最后的高潮部分，我脑海里是想象着无数战士在炮火中冲锋陷阵。眼看着音乐马上要结束，国旗还差一小段才到顶，我看见旗手开始加速，“前进、前进、进！”，终于在音乐停止的时候，旗手一下子把国旗拉到顶，所有人都为他们松了一口气。解散之后，大家开始一窝蜂往吃饭的广场拥去。

我刚来初中的第一年，菜是每餐自己买，负责卖菜的是被选中的教职工的夫人，她们会包一个摊位给学生卖煮好的菜，这也是学校给教职工的一个福利。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从一中挖过来，二中给他的夫人安排了一个摊位，一中给不了这个条件。虽然一份菜只卖三毛钱到五毛钱，但是我妈妈说他们的利润很高，菜里都没有肉，菜的买入价只需要五分钱到一毛钱，这些菜品质比较差，基本都是当季的青菜，大白菜、圆白菜等，贵点的韭菜或者空心菜一般都会做成汤，每份只放半块油豆腐。

我妈妈也做小本生意，她总是把这些卖菜的职工叫卖菜婆，她觉得他们一天能挣很多钱，具体多少她却说不出来。我倒是给她算过：一个学生一天消费一元，总共约一千个学生，摊位有十个，所以每个摊位平均一天收入一百元，扣除他们的买菜、油盐成本，利润也就四五十块钱，一个摊位至少两个人，一个人一天其实就是二十块钱左右。我把结论告诉妈妈后，她说：“我卖一天的菜也不得那么多钱，你看谁不想抢着要去学校卖菜。”

实际收入并没有那么多，有些学生并不是每顿都会买菜吃，而且摊位之间有竞争，总有些摊位卖得多有些摊位卖得少。不买菜的学生，有些是给家里省钱，有些是省下钱后买别的东西，刚来的第一年，我就听说有个学生一年省下近一百块钱菜钱，阿强曾经也想这么干，他说这样毕业的时候他就有一小笔钱去练武术，不过他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

第二年的时候学校后勤做了改进，每周日晚上集中收菜钱，每人每周五块钱，这样一方面为保证学生都吃菜，另一方面也是保证后勤持续稳定。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强制措施，后来发现很多学生不交钱，问题很大，所以学校给每个班级安排任务，要求每个班级必须要有百分之八十的学生订菜。阿克认为学校剥削学生，以前有竞争的时候菜比现在好吃，虽然我站在学校一边，但是也会怀念以前买菜的时候有各种选择，现在每天的菜式几乎一样，特别是早上，周一、三是面条，周二、四是半块豆腐加韭菜汤，周五是当季蔬菜。

每餐的菜都是食堂阿姨们按班级分好，摆在石板上，由生活委员领取后给所有同学分菜，男生和女生分开，我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女生都是把菜带回宿舍分，后来在班干部的会议上听副班长说明才知道：女生们这样可以少订几份，一周能省下一块钱，回去所有的女生一起分。

今天早上又是面条，阿克和阿宝最讨厌吃面条，他们拿着饭盒往小卖部走，那里可以买包咸菜来下饭。阿丹则很喜欢吃面条的早上，他总是算好时间，前一天不用蒸饭，加上阿克和阿宝的两份，他一个人吃三份面条，我想他应该是希望能节省一顿饭的大米。

曾经有位新来的老师提倡过早上给学生吃米粉，最终这个政策只实施一周就取消，对于大多数学生，这么一小饭盒的米粉太少，根本吃不饱，即使吃饱也撑不到中午十二点。我自己是喜欢吃米粉，也很佩服有老师提出改进的意见，但是南方的米粉含水分太大，即使增加一倍，当时吃饱了也很快就饿，用阿克话就是：我吃完这份粉，早读结束后去厕所尿一泡就感到饥饿。

大部分学生分完菜之后都散落在操场各处吃饭，吃完饭后还要清洗饭盒，并装米拿去饭堂蒸下一顿的米饭，我们六个要好的同学都会集中在最东边的石头上一起吃。

阿丹问阿强：“你打工的地方伙食好吗？”

他低着头吃饭：“还不错，每顿都有肉，而且是老板把饭菜都做好，那里包吃包住，”

“明年暑假我也去，只要有肉吃就行。”

阿强打击他：”老板不要你，你身高太矮，人家还认为是童工，而且你这身体也消受不了那种活。你还是努力学习考上高中吧。”

“考不上重点高中，我爸妈就不给我读高中，我的成绩只够上锣镇高中。我们这几个里面只有阿靖和阿定有希望考上武缘高中。”

我和阿定不出声，其实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谁能考得上，大家也都低下头埋头吃饭。很快就吃完饭，经过两年的训练，我已经能在五分钟内吃完饭，然而去年对我来说真是巨大的灾难，那时候我根本无法适应学校的饭菜和吃饭节奏。我以前在家里每天晚上都有猪肉吃，现在学校里五天只有一两顿的菜里放着几片油渣，以前吃饭时间自由随意，在大家的带动下，我也学着吃得越来越快。

 

上午有四节课，两节课之后就是课间操，如果学校领导有事情需要全校通告，就不做课间操，而是直接集合训话。从上个学期开始，不知道是从哪个学校借鉴的经验，全校要求：课间操后的上课之前班级合唱一首歌，领导们的说法是：这样可以提高学生的学习效果。

十八班经常唱的歌有《想家的时候》、《青藏高原》、《伤心太平洋》和《追梦人》。我不知道是否真的能提高学习效率，每次唱完《想家的时候》我都要看着窗外的马鞍峰发酸几分钟。阿定也是这样，不过窗口看不见他的家，我看见他总是会低头想别的事情。阿克最喜欢唱《伤心太平洋》，每次唱到最后，他总是喊得最大声：“深深太平洋底深深伤心！”，唱完这一句就做出要哭的样子。

这节课是语文老师，他让我们唱《追梦人》：“让青春催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未经世事的我却很喜欢这首歌，似乎青春时期的朦胧爱情都寄托在这首歌里。在这样一个边远、保守的山区，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都非常严肃地要求：中学生严禁早恋。对于我这样的好学生来说，是最愿意遵守这些规章制度的人，也许偶尔的某一瞬间对女生有点好感，马上被这条制度死死按住。好学生的原则是：努力学习，成为一名优秀的人，永远要把学习放在第一位。

在这种氛围和环境下，绝大部分同学包括我迄今为止都没有早恋，我甚至似乎都没有过明确的暗恋，如果真的有也都是在自己的想象里，更多的可能是寄托在影视动画片里的女主角，比如《棒球英豪》里的小楠、《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笑傲江湖》里的赵敏等等，这些角色无法在现实落地，实际生活中也没有土壤，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根筋底地学习和玩耍。

“今天的课是古文《岳阳楼记》，作者范仲淹，我要求你们把这篇课文背下来。”语文老师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你们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就是让大家以后如果当官了，就把国家，民族的利益摆在首位，为祖国的前途、命运分愁担忧，为天底下的人民幸福出力。这是古代先贤给大家的教诲。”他讲得非常兴奋。
我和阿定都非常认真地听课，也努力做笔记，我在课本旁边写上：忧国忧民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语文老师是十七班的班主任，十七班和我们一样是重点班，听他们说语文老师特别严格，甚至会体罚学生。不过作为语文老师，他非常称职，他上课认真负责，从不拖堂，而且写得一手好字，特别是粉笔字写得更好。他的体育也很厉害，我在操场散步的时候，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在跑完步后做引体向上，能一口气做三十个，而且还在单杠上玩起翻滚动作，连续三次。

下课之后我和阿定讨论课堂里的课文，谈论起村里的干部是否知道范仲淹的告诫。这时阿克凑过来说：“我们村那些干部大都是有乐先自己乐而乐，麻烦的事情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定反驳他：“这只是个别现象，很多人都是为村里着想。”

阿克笑着说：“你觉得你们村是这样就这样呗，不用那么大声，反正我知道的好几个村都是跟我们村一样。”

他们两个说得似乎都有道理，阿定所在的村没人愿意当村干部，都觉得辛苦没赚头，相反我所在的那个村很多人都争着当干部，我妈妈说没有好处谁会去抢。

他们还想争吵，铃声响起，这节是数学课，我最喜欢数学课，今天要学抛物线和一元二次方程，这些知识我都已经提前预习掌握。我一边听课一边想着圆锥曲线理论和阿波罗尼奥斯，很难相信这些知识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被发现，我现在还在学这么古老的知识，那到二十一世纪一定又产生更多的新知识，果然真的是“学海无涯”。

最后一节课是物理课，老师提到原子论，我记得书上提到过，最开始提出原子理论的人是古希腊的哲学家德谟克利特，他认为每一种事物都是由原子所组成的，整个世界的本质只是原子和虚空。

“德谟克利特也是自然科学的始祖，他是第一个依赖科学思维进行哲学思考的人，他受到水气蒸发以及香味传递的感性直观影响，又通过哲学思维推测出这样的原子论，在他的宇宙观里，宇宙稳定不变，而最基本的物质原子是不会改变。”

我觉得德谟克里特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也和他想的一样，我们喜欢稳定的东西，也相信稳定的东西，从目前我所了解的知识来看，似乎没有什么比原子更加稳定。

每天的课外活动都是我最期待的时刻，我一般都会跑去阅览室，这里有很多不能外借的图书，去年开始我经常来这里阅读，这里的报纸和杂志是通往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我如饥似渴地阅读。

我就是从这里知道宇宙大爆炸理论，我们的这个世界起源于一百多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大爆炸之后产生了基本元素等物质，接着出现星云、恒星和行星，后来又出现了地球上的生命，按照科学家的估计，现在宇宙还一直在膨胀，最后可能化为乌有，也可能重新收缩然后再重新爆炸。我喜欢后者的结论，宇宙并不会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如果德谟克里特还活着，我相信他也会喜欢宇宙重新收缩。

 

从阅览室出来后我直接到球场上跑步，这是我给自己定的计划，每周至少要跑步两次，绕着操场跑三圈，一共一千五百米，一方面想通过劳逸结合保证每天的学习效率，另一方面为下个学期的体育中考打下基础。中考体育分数占三十分，我的目标是要拿下二十五分以上，前两年除了体育课我基本不运动，虽然老师会组织学生拉练，但是提前做好准备一直是我的策略。

操场上大都是进行体育训练的体育生，主要项目是篮球和跑步，他们的成绩不太好，希望通过体育生资格升入理想的高中，阿强是长跑体育生，他希望通过长跑的优势考上武缘高中。初一的时候，他的成绩比我和阿定都好，到了初二的时候突然一落千丈，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的解释是当班长耗费太大的时间和精力，阿定说他是读了太多小说之后对理科开始厌倦，开始创作自己的小说，想走不一样的途径，所以成绩才落下。这个学期初他主动放弃竞选任何班干，专心练习长跑，去年县运动会他没有经过太多的训练就拿到一千五百米长跑银牌，这个给他很大的信心。我跑完一圈，看见阿强站在跑道前做拉伸，他刚刚做完热身运动。

“加油，阿强！”我边跑边向他挥手，他微笑一下也朝我挥了挥手。

跑步是学习成绩好的学生的最佳运动方式，节省时间，不需要技巧也不会沉迷，跑步既能锻炼肺活量又锻炼全身。我从上学期开始就喜欢上了跑步的感觉，前六百米比较难受，随着身体开始进行无氧呼吸，慢慢不再觉得累，进入到一千米后身体开始流汗，最后跑完大汗淋漓，全身舒畅，回去吃完饭后再洗个澡，感觉一天的疲乏烟消云散，整个身体获得了重生。

我大汗淋漓地来到饭堂前面堆饭盒的地方，生活委员已经把菜分好，还有几个人的饭菜没有领走，我看见阿定拿着两个饭盒站在那里看着我。

他把我的饭盒递给我：“你跑了多久？”

“谢谢！今天也是跑一千五百米，跑了大概二十分钟。你刚刚去哪里了？”

“我打了一阵子篮球，人太多了，等了很久才打了一场，明天我也跟你一起跑步去。”

我很高兴他加入跑步行列：“没问题，跑步是效率最高的锻炼，跑完出汗的感觉特别舒服，冲澡之后感觉一天的疲惫都被一扫而光，跑几次估计你就会喜欢上这项运动。”

我们来到一棵木棉树下开始吃饭，树下正好有几块石头可以坐，据说这棵树建校之前就已经有了，当时建操场的时候，周围的树都被砍掉，但留下这棵树，因为这棵树开花特别好看，每年的三月份，木棉花开，预示着温暖的春天也已经到来。我和阿定经常在这棵树下面吃饭，谈论学习问题，我们也是在这里认识阿贝学长。阿贝学长和我们同龄，却比我们大一届，他似乎更愿意和比自己低一级的人交往，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讨论生活和学习问题。阿贝学长今年已经考上武缘高中，他没能考进民族班——就是武缘高中里的重点班，民族班的大部分学生都能考上重点大学。

“阿贝学长应该已经开学，开学前他来我家找过我一次，他叮嘱我们要加油，一定要考上武缘高中。”阿贝学长和阿定在同一个村。

“我们都不应该辜负他的期待，也许明年我们都可以和他一起相遇。”我一边嚼着米饭一边看着远处的木薯地。

晚自习第二节课，值周的学生来送信，班里有哥哥姐姐在外地上学、打工的同学总能收到信，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可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信件，当然我也不往外面写信，我也不知道写给谁，我最熟悉的人都在我的身边。现在我已经很坦然，几乎都无视这些送信的学生，我在做英语完形填空，阿定推了一下我：“叫你的名字，有你的信件。”

“怎么可能？会有谁给我写信呢，一定弄错了。”我话音刚落，听到讲台上的同学再次念我的名字。

我带着疑惑的心情走向讲台，我的错觉让我感觉所有同学都在看着我，两年多来第一次收到贴有邮票的信。我拿到信封，上面印着武缘高中的校名，原来是阿贝学长给我和阿定写的信，我打开信封开始读了起来。

“阿靖、阿定：见信好！我怀着非常激动的心情给你们写信，你们现在已经是毕业班的学生，要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不要受家庭、环境方面的影响。”

“我们三个人在木棉树下的日子值得我永远珍藏，过去的时光终究已经过去，更重要的是要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外面的世界非常广阔，你们一定要出来看一看。”

“切记不要偏科，中考有六门科目，每一门都很重要，强项科目要多拿分。听说你们这一届要进行体能测试，你们把他当作体育锻炼的一个机会，体育分数尽量拿分就可以，其他学校里成绩好的学生体育也不一定很好。”

“你们两位要加油，你们比我聪明，只要努力，一定能考上武缘高中，特别是阿靖，民族班应该是你的目标。”

我很受鼓舞，看完之后我把信递给阿定，阿定很快也看完，我们一起给他写一封回信，我写上半部分，阿定写下半部分，我们在心中表达对他的谢意，并且保证我们一定会努力学习，我们相约在明年的九月份在同一所高中见面。

我来到宿舍楼下，很多学生已经返校，离学校远的学生正在洗澡。二中的宿舍楼只有一栋，男生和女生同住一栋楼房，每层楼用砖砌一堵墙分开，男左女右，由于上学的男生比女生多，所以这堵墙立在中间偏右的位置。女生只能从右边的门进入，男生则只能从左边的门，女生的门口有一位阿姨负责管理，防止有男生进入，晚上过了十点，值周的同学返回宿舍之后，大门会被锁上，要等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才会打开。二楼最边上有一个单间，这里一般安排两、三位初三的学生住这里，负责早上开门和半夜有紧急的事情的时候开门，他们打都是家庭经济很困难的学生，可以免交住宿费。

我刚刚进入二中的时候这个宿舍楼还没有建好，我们就住在教学楼的二层教室，分上下铺，两个人一个铺位，一间教室里住下两个班的男生。高年级的学生则住在校外的粮所里面。这所学校是顺应九年义务教育普及之后建设，原来的一中已经不能满足这个镇里的学生，镇里本来就没有多少教育资金，一下子建一个学校，时间太紧，所以先建好教学楼，宿舍再想其他办法，这种现象在九十年代末的乡村很常见，无论如何，多少保证了初中的教育。

宿舍楼的一层是后勤办公室和部分老师宿舍，结婚的老师可以分得一间宿舍。这个学期我的宿舍已经从六层搬到二层，学校领导说这样方便毕业班的同学上下楼，不过宿舍还是原来的舍友，只是换了楼层。每个宿舍里住着近二十个学生，分上下铺，两个学生睡一张铺子，现在和我同铺的人是阿定。

我扛着大米进入宿舍，阿定和阿丹都不在宿舍，阿强、阿宝和阿克早已经返校，他们三个人同住在三和村，离学校最远，路程有十六公里，那段路不是柏油路，非常难走。阿克是他爸爸开摩托车送过来，阿强和阿宝都是骑车过来，这样每周可以省一块钱路费。

跟他们同村的女生有些是做班车过来，这个班车上学期就开始开通，我听我爸爸说那是一辆已经报废的汽车，刚才在校门口的时候我看到这辆汽车，车的表面已经被刮花，两个窗口直接拿木头挡住。我太姥姥家也在三和村附近的一个村庄，我想象着这辆汽车在山间穿梭的场景，犹如一头怪兽穿过森林。阿克说这个班车迟早会被关停，因为司机只有拖拉机的驾照没有汽车的驾照，已经开始有开拖拉机的司机举报汽车司机。原来司机就是他的小叔，他小叔原来是开拖拉机拉人，他的生意不好，就想到弄来这辆报废汽车，虽然这车不安全，但是坐起来比拖拉机舒服，价格又一样，所以很多学生都选择坐汽车。

“阿靖你怎么来那么晚？你家不是最近吗？都已经快上晚自习了。”阿克问我。

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他：“我看完《棒球英豪》才来，你们都错过了结局，达也进甲子园了。”

我们几个都喜欢看动画片。

“你们真幸福，我这个暑假没有看动画片。”阿强接过我的话。

阿强一直都热衷看动画片，我很好奇为什么他没有看：“你竟然会错过一部好的动画片，这个动画片很好看，我觉得比《灌篮高手》还好，虽然没有那么刺激。”

“我暑假的时候去打工了。看这是我打工的钱买的衣服。”阿强自豪地拿着一件白衬衫对我说。

我这才注意，他皮肤变得更黝黑，身体也更壮实。阿强在初一和初二上学期时候一直担任班长，他在同学里也最老成，而且身体强壮，校园运动会包揽两百米、五百米、八百米和一千五百米的冠军。上个学期他辞掉班长的职务，要一心一意学习，一个学期下来还是没有考好。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说新概念作文，阿强还自己尝试写过小说，但是投稿之后一直没有回音。这学期他打算学武术，他给自己的别名是小龙，他的偶像是李小龙。上学期有个和尚来学校发少林武术学校的招生广告，他很兴奋地填写报名信息，他私下跟我说这个学期可能打算辍学去武术学校。

阿强暑假期间，跟着村里的大人一起去县城里打工，他们是在甘蔗地干活，放假之前他就跟我们说这个暑假要出去打工挣学费，我很羡慕也很佩服他，看到同龄人做不一样的事情我也想尝试。

我对他说：“下次如果再去记得叫上我，我也想体验一下打工的感觉。”

阿强指着我的手臂笑：“你细皮嫩肉，干不了这个活，甘蔗地超级辛苦，一天工作超过十个小时。况且你要把时间用到学习上，我们现在可是毕业班的学生。”

我其实下过甘蔗地干活，我家也种甘蔗，不过是黑皮甘蔗，阿强去的农场里种的是竹蔗，专门用来制作白糖的甘蔗。

阿强继续讲他暑假的经历：“早上六点多就起床，吃完早餐就到甘蔗地除杂草、割掉干老的甘蔗叶子，一直干到中午十一点，回来吃饭午休后，三点钟继续干活，一直干到下午太阳落山，将近八点钟。”

甘蔗最可怕的就是叶子，不小心就会被割伤，阿强把手给我们看，已经被割了无数下，感觉皮肤换了一层。

我把冰糖橙拿出来分给他们几个人吃，我听妈妈的话把那个最大的果留在箱子里。大家很开心地吃起来，顿时宿舍飘着橙子的气味，我喜欢这个味道，清新自然，让人心旷神怡。阿强用打工挣到的钱买了一盒巧克力，他也拿出来分给我们吃，巧克力很少见，这是我第一次吃，可是我不太喜欢这个又苦又甜的味道。

吃完大家带的特产后，我把大米装进箱子，带上装好大米的饭盒，准备去蒸饭。全校绝大读数的学生都是寄宿生，每个人都从家里带大米过来，一般是带一周的量。我们都有自己的饭盒——长方形的铝盒，饭盒上面用油漆写有自己的班级和姓名。晚上自习之前把大米洗好，放进饭堂里的大蒸炉，大蒸炉按年级划分成三大格，每个大格又按班级分成多个小格。每次开饭之前，炊事工人会把饭盒都分别放到二十多个铁篮子里，由值日生把铁篮子扛到操场的一边，大家下课之后来取自己的饭盒。原则上大家都只蒸米饭，最多在米饭里夹放黄豆或者腊肉，偶尔会有人把用饭盒来蒸汤水，这样就不需要买菜。

我来到水池，先把大米洗好，装上适量的水，然后拿到食堂的锅炉里去放。路上我遇到蒸饭的黄阿姨正在晒米，这些米是学生淘米的时候掉下来的，她把这些大米收集起来洗干净，然后晒干，学生很多，一周下来能晒出好几斤大米。我跟她微笑打招呼：“阿姨好。”

“阿靖真懂礼貌，你什么时候到学校？有空到我家去坐一坐，阿新在家看动画片呢，你们可以一起看。”

“我刚到不久，动画片已经结束，我一会先去教室。”

黄阿姨很喜欢我，我成绩很好，他的儿子阿新跟我同班，她总是让阿新向我学习，督促他跟我咨询学习的问题，阿新却不太听她的话。阿新的爸爸是二中的副校长，由于这层关系，黄阿姨被安排在后勤蒸饭，每个月能拿两三百块钱，对于农村人来说已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从食堂出来，我慢慢地走过操场，黄昏时分，我喜欢一个人安静地行走在这片操场，这时候的操场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他们大都是体育生，有些人在练跑步、有些人在练篮球，偶尔会看到老师跑步。除了两个篮球场有水泥板，其他都是黄土地，这里是早上做早操的地方，也是体育课活动的地方。我沿着操场的边缘走，这里有几片空地长满野草，穿过这片草地就来到教学楼。

 

我走进教室，同桌阿定已经来到教室，他正在写日记。阿定已经和我同桌两年，初一的时候他是学习委员，我现在是学习委员，其实我一直想当班长，但班主任觉得当班长会影响学习，所以我一直只是当学习委员。

晚读之前，我都喜欢看课外书，我最喜欢的是科普读物，今天我拿出那我本最喜爱的课外书《数学与哲学简史》，这本书是去年图书馆刚刚买入，我发现之后如获至宝，这本书给我打开了一个新奇的世界，一个充满想象、理性和智慧的世界。

“数学是一门最精确、最优美、最富有创造性的自然基础科学，人们尊称其为科学的皇后。从古至今，人类最优秀的天才和勤才被她深深吸引，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他们继往开来，创造了一个个美妙的公式和定理，为人类探索未知世界提供有力的工具。”

“最远古的数学起源于巴比伦、埃及，在古希腊获得了极大发展。古巴比伦文明在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河创造了接近主流的美索不达米亚数学，尼罗河的泛滥和金字塔的建造使得古埃及在几何测量方面做出一些朴质数学，束缚于象形文字的古代中国则在特殊数学算法方面自成一套。”

“然而这三大古文明所产生的仅仅是实用数学，或者说是自然现象的特例描述及思考，并没有真正形成数学学科。古希腊人则完全不同，他们吸收了古埃及和巴比伦文明的数学，运用古希腊理性思维和哲学思想，创造了一套逻辑推理和公理体系，产生了欧几里德、阿波罗尼修斯、阿基米德三位古代最伟大的数学家。他们完成了几何原本、圆锥曲线理论、曲线面积和体积计算，微积分也初现端倪。”

我读到关于阿波罗尼奥斯的圆锥曲线理论，他是我最喜欢的两位古希腊数学家之一，另外一位是阿基米德。

“一千八百年前，伟大的希腊数学家阿波罗尼修斯构建起完美的圆锥曲线理论，曾经被人遗忘在历史角落，然而在近代科学的发展中，它成了行星运动理论的基础。”

以前我只知道中国的几位数学家和一些科学家的故事，阅读《数学与哲学简史》之后，极大开拓知识面，不仅知道最古老的数学家是泰勒斯，而且了解到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位纯数学家是毕达哥拉斯，初一学我过他发现的定理，就是毕达哥拉斯定理，我们的教科书里叫勾股定理。

毕达哥拉斯也是一位哲学家，他提出了和泰勒斯完全不一样的理论，他认为“万物皆数”，宇宙的一切都是有数字构成，也可以通过数学来解释。中国最古老的哲学家老子也有类似的论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不过他认为道是万物之本。

关于宇宙是什么，我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我的外婆。外婆说总共有三个世界，一个是天上，这是神仙的世界，一个是人间，我们的世界，一个是地狱，那是鬼魂的世界。修道可以成仙，普通人死了会变成鬼魂，要么转世投胎要么进入地狱受苦。我的外婆是仙婆，专门为那些相信道教的村民驱鬼辟邪，我妈妈说她可以和天兵天将、玉皇大帝对话。我经常看见村里的人们，如果谁家有人生病，或者有灾都会请仙婆来做法以驱邪。

我当然不完全相信外婆对世界的认识，从小学到初中，老师教育我们的知识都是无神论，何况我也知道妈妈每年算命都不准，每次我生病的时候，不论是否外婆来家里做法，到最后我的病都痊愈。

我看阿定写完日记之后看着黑板发呆，我跟他搭话：“你今天看起来心情有些沉重。”

“暑假的时候我爷爷过世了，刚刚写日记的时候想起他，我在发愁这两个学期的学费。”

阿定的爷爷非常喜欢他，也一直在学习上给予他很大的鼓励和帮助，他的学费都是他爷爷出。从小到大，我还没有亲眼目睹亲人的离世，所以很难真正理解阿定的感受，我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他：“事情已经过去，你还是专心学习吧，我想你爷爷也是希望你这样。”

晚自习总共有三节课，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前两节课都是在发新课本，身为学习委员，发新书的工作自然落在我的肩上。我叫上阿克、阿定等宿舍几个人，一起到教务处搬新书，然后分别发下去。

我非常期待新发的课本，拿到之后都会打开，然后用鼻子去闻，从第一天上学开始我就喜欢新书的香味，这个味道过几天就会消失。初一的时候盛行用报纸包书的封面，大家都是用旧报纸来包，偶尔会有女同学用专用的包装纸来包。不过到了初三，就没有多少人再愿意做这件事。

晚自习一直到晚上九点半，从今天起我打算最后一个人离开教室，这样每天比别人多二十分钟，中考之前我就可以比其他人多出好几天的学习时间。似乎不仅我有这样的想法，除了阿定，还有其他几个女生也是等到最后一刻才离开教室，我和阿定直到熄灯之后才最后离开教室。

教学楼就在宿舍楼的旁边，下来也不过两三分钟时间，我们回到宿舍，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刷牙洗漱和睡前准备，这个时间完全足够。我们洗漱回来，阿强正在做俯卧撑，我问他：“今晚做了几个？”

他回头看我一眼，数数：“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太厉害了，不过我听说十七班有个人能一口气做八十个。”阿宝一边摊被子一边称赞。

阿强很淡定：“那种方式不对，很容易拉伤肌肉关节。”

“看你练的胸肌，真结实，我也想练成这样，不过我都不长肉。”阿丹看阿强又看了看自己。

阿强鼓励他：“你先吃胖起来吧，先长好肉再练。”

阿丹在我们这几个里个子最小，也最瘦，我很难想象他能练出阿强这样的肌肉。

晚上十点半，正式熄灯，大部分人都乖乖躺着，也总有人不愿意马上入睡，我以前基本都是倒头就睡着，今晚我却很难入眠，我脑子里面想着在马鞍峰上许下的愿望，未来很遥远，未来很迷茫，未来也充满希望。我打开收音机，带上耳塞，听着夜曲，慢慢地宿舍外蟋蟀和青蛙的叫声越来越远，我睡着了。

我站在黄岜村的最高山峰上，怀着虔诚的心许下自己的愿望，这几年来我一直把它深藏在心底。抬头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天边，起伏的山脉映入双目，我幻想着这连绵的大山背后的各种可能，那里可能是繁华的都市、也可能是更密的群山，那里可能是光明的未来、也可能是无尽的崎岖，那里可能是圆梦的家园、也可能是破梦的角落。无论哪种可能，我都打算出去看一看，冲出这座大山去实现我的梦想，山的那一边是我心中的甲子园。

这座最高的山峰名叫马鞍峰，坐落在村子的西北方向，山峰远看如两匹骏马。相传天上的两匹白色骏马来到人间，自东向西飞奔而去，进入这片地区时，看到此地山水秀丽，绿草连绵，决定化作二座青山长住于此，两匹马一前一后，形状为昂头奔驰的骏马，这里的山神就是马。从小到大，我就听祖辈们一次次讲述天马的传说。

黄岜村住的都是地地道道的客家人，客家人自古以来就在岭南各处开荒立业，很多先驱者们带着全家独立闯荡、化荒地为富饶土地，他们艰苦创业的精神一直激励着后来的客家人克服无数艰难险阻，在新天地开辟自己的家业。很久以前，黄岜村的祖先最初就是在马鞍峰下的一大片荒地开荒拓土，这片荒地被十多个起伏的小丘陵隔开，这种地貌在岭南地区非常普遍。数千年前，远古骆越族就是在这样的地块中发明了种植水稻的技术，他们选择溪流附近的低洼地作为水田，并且充分发挥耕牛的作用，把一大片错落起伏的丘陵变成耕田，而种植水稻这项技术为中华民族长达两千年的农耕繁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从山顶下来准备收拾东西回家，阿东对我说：“你许愿太多，山神会记不住，我们得抓紧时间，牛已经下山，我们得快点跟上。”

阿东是我最要好的伙伴，从小学开始我就经常和他一起放牛、游泳、钓鱼、玩耍、看动画片，今天是周六，我们约好放牛的时候爬上马鞍峰的最高峰，明天就要开学，新的一个学年之前，我来请求山神保佑我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我先去那喝点山泉。”太爷爷跟我说过，一定要喝点山泉，这样才就能实现愿望。

我和阿东赶着牛从山上下来，我家的是黄牛，我一直很羡慕阿东家的水牛，水牛脾气温和，头顶的角又长又弯，牛背宽大，这样在平坦的道路阿东总能骑在牛背上。从马鞍峰下来之后，要先经过一条曲折的山路，通往狮头山，山路两边是成片的山稔子，也叫桃金娘，我们经常吃这种野果。这种野果喜欢生长在酸性土壤的丘陵地带，它们的果子开始是青色，接着变红，最后成熟之后变黑，吃完之后牙齿都变黑，如果吃多了或者吃没有熟透的果子，大便很容易会被堵住，每年秋天时分总能听到村里谁家小孩吃山稔子太多拉不出屎需要送去看医生。

走到狮头山就能远远看见村庄，下山后要经过一条峡谷，这是一条被山洪冲刷、长年累月经由上山吃草的牛一点点走出来的路，大约三百多米。峡谷里经常有新鲜牛粪，勤快的阿婆会把牛粪捡走当肥料，偶尔遗漏的一两块要么被风干、要么被屎壳郎吃掉。走在峡谷里会感觉到湿润凉爽，两边只生长蕨类和野菊花，经常看到蜥蜴和变色龙，偶尔还有草花蛇经过。走出峡谷很快就来到老村岭，这是刚建村的时候祖辈们居住的地方，这里种植着成片的麻竹，还生长着和村子相同年龄的老龙眼树，靠近西边的地方留有一两间古老的房子，是很久以前烧瓦用的窑坑。从老村岭下来，就来到现在的村庄。

黄岜村里只有几栋用水泥砖砌起的楼房，其中一栋就是我家，我家坐落在黄岜村的最西边，原来这里是一个果园，爸爸妈妈前几年做生意挣了点钱，于是建起两层楼房，这是村里致富的标志。这里所谓的楼房，就是用水泥砖砌起，屋顶用钢筋水泥倒顶，一楼到二楼有两个转弯的楼梯。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是瓦房，一片片高度基本一致，坐落在靠山向路的村子，傍晚炊烟袅袅，飘散着乡村的古朴，而村中仅剩的几间茅草屋里面住着牛和猪。

楼房瓦房对于我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楼房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一个宽阔的楼顶，夏天的时候可以带着凉席到顶层睡觉，这两年来我总是能体会披星带月的感受，夜晚能看见银河和遥远的星星，亲眼见证斗转星移。我喜欢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这是一个远离外面世界的小村庄，是我心中的一个世外桃源。

阿东家和我家隔着三户人家，他们家还是泥土做的瓦房，他一直很羡慕我家的楼房。路过阿东家门前，道别前我对他说：“今晚不会下雨，你记得来我家楼顶一起睡，这样的大晴天看星星一定很清楚。”

“知道了，我今晚一定会过来找你，听说可能还会有流星雨。”

“那我们讲好了，我先回去，动画片马上就要开始！”

我说的动画片是《棒球英豪》，这是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一部动画片，我以前从没有看过类似的动画片，这是一个关于棒球、夏天和青春的故事。我把牛关进牛栏，进门后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动画片正好开始，今天是倒数第三集和第四集，达也正式进入决赛，只要能赢下最后这场比赛，达也就可以实现进入甲子园的梦想。

晚上九点多，我和阿东搬着凉席和被子来到楼顶，初秋晴朗的夜空异常美丽，开阔的天空可以清晰地看见银河和肉眼可见的星座。我们并排躺着，楼顶表面的热气还在一点点往上冒，但空气已经变凉快。

我用手指着小熊星座：“阿东，你能认得几个星座？”

“我只认识你手指的这个北斗七星。”

“小熊星座最容易辨别，那我比你认识的要多，你看那边是天蝎座，还有人马座、天箭座和天鹰座。”

望着浩瀚无垠的夜空，我想起小学第一次从《自然》课本里学习到星座，当时非常兴奋地观察天空，并且拉着阿东一起寻找星座，后来看动画片《圣斗士星矢》，了解更多星座知识，还听说了雅典娜的传说。看着这些星座，我想到星矢和雅典娜，进而想起《数学与哲学简史》里提到的古希腊。

“古希腊是现代科学和数学的起点，也是人类理性的起源、哲学的开始、智慧的开端。这个时期诞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哲学家和数学家泰勒斯，公元前六世纪的泰勒斯认为水是最基本的元素，宇宙万物都是由水构成，虽然这种说法现在看起来错得离谱，但是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思考宇宙的奥秘。”

 

第二天是周日，正好是三日一圩的圩天，妈妈已经到街上去，爸爸清晨一大早就出去工作，弟弟妹妹们还没有起来。我在楼顶醒来，发现阿东早已经回家，他今天早上要帮他妈妈去给菜地浇水。我站在楼顶，把手靠在水泥砖砌成的栏杆，看着东边的山脉，日出准备开始，山尖还未通红，远处依稀可见已经驼背的阿婆正挑着水往自己的菜地走，拔草、浇水，开始她一天的忙碌，几对勤快的夫妇也已经早早就开始打理田间的农活，他们一定是想赶在太阳出来、天气变热之前把种子播下，然后回家吃早饭。

这里的夏天很热，北回归线就从村子的中心穿过，我从初中地理课上学到这个知识。我的地理老师是一位讲普通话夹杂本地口音非常厉害的壮族人，他长得又瘦又黑，上课的时候总会说他最喜欢打篮球，还说原来镇上还有高中的时候他代表学校获得过全县第一名。我却从未见过他打篮球，倒是在学校的篮球赛场上几乎都有他的身影，因为他是校内唯一的国家一级裁判。两年的地理课，除了基本常识我已经不记得这门课程都讲了什么，印象最深的就是北回归线穿过自己的村子，为此我高兴好长一段时间，按老师的描述，北回归线应该正好从我家的屋顶正中间穿过。

明天就要正式开学，晚自习之前我将要返校，两天前爸爸已经帮我把行李送去学校，并交完学费。虽然早已经不是第一次离家，而且每周就可以回来一次，但是我依然舍不得离家，不仅仅是因为家里舒适的环境和伙食，更重要的是有熟悉的家人给予的无形温暖。

我现在依然清晰记得第一个学期寄宿学校的感受，那时候第一次离家一周时间，新学期的兴奋过后，心理开始发生变化，开始对原来熟悉的家产生离别的惆怅。每当黄昏日落的时候，我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看着马鞍峰，想到的山脚下的家，那么触手可及却又那么遥远，好几次我一想到家里鼻子就发酸。那个学期我的胃病犯了几次，有一两次晚上实在痛得受不了的时候，我跑回家去，回到家马上感到全身暖融融，第二天胃痛很快就消失。

我记得杂志上提到很多外国的孩子，如果没了父母或者不听话，就会被送去寄宿学校，那里还有老师体罚学生，总而言之，寄宿学校似乎是一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可是没想到在我们这里，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是寄宿生。

接近傍晚时分，我已经吃过晚饭，并收拾好东西，不过我不着急离家，今天是《棒球英豪》的大结局，我决定在家把电视看完再出发。随着情节的推进，我仿佛置身于动画片之中，感觉自己是在陪着达也追逐甲子园的梦想。这部动画片给予我很大的精神动力和情感寄托，我喜欢动画里朦胧的爱意，更喜欢上杉达也的努力，如果问青青是什么，我的青春就是达也冲刺甲子园的这个夏天。动画片的结局里，达也实现了自己、和也、小楠的梦想，他终于拿到甲子园比赛的入场券，我的甲子园就是武缘高中，这是县里唯一的重点高中。我希望能进入武缘高中，这样才可能继续深造，最终实现我的理想。

看完动画片，眼看着太阳已经靠接西边的马鞍峰的时候，我知道该出发了。我骑自行车驮着一星期吃的大米去学校，来到村口是一个小坡，出了这个坡就进入九一三县道，向右的就是通往二中的方向。这条路我已经骑行近两年时间，每周一次，从村口到学校全程只有不到三公里，可是对我来说却是一段很长的路，同时也是一条充满希望的路，我知道只有通过这条路才可能走出这座大山，去到外面的世界。

秋天黄昏的日头依然很热，我离开村口之后进入公路，这是一条只铺上沙粒的道路，汽车、自行车、牛和行人都在上面走，路上偶尔会有大块石头和牛粪，爬过两个坡就来到柏油路，再往前是一个大坡，下坡后就到街上。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村子所处的这段路本来应该铺柏油，因为地处两个县城的边界，为了不给自己多增添麻烦，两县都不愿意管这段路。

经过圩街的时候，看见同村摆摊买菜的阿公阿婆，其中有一位是我的叔婆，她看见我就大声地说：“阿靖今天又去上学啊，一定要考上武缘高中哦”。

“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我一定会很努力地学习。”我很害羞地回应她。

自从上学年我考到全校第一后，整个家族的人都把第一个重点大学生的理想寄托在我身上，而在所有人眼里，考上武缘高中就意味着重点大学。

我用眼睛扫视一圈，没有发现妈妈，看来她今天不在黄金地段摆摊。妈妈和爸爸并不是地道的农民，他们不仅仅耕地，还会趁着劳作间隙做点生意，他们说如果不这样根本没法获得足够的现金来应付家庭开销，也不可能建起楼房，更不可能供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上学。

灵镇是一个非常边远的小镇，离外面的世界隔着山路十八弯，这里的农民大都是勤勤恳恳在地里耕种，年复一年。个别像我爸爸妈妈这样的会做点小生意，土地和生意两不误，除了做生意这条路子，还有很多中青年夫妇和年轻人都南下广州打工，我很多同学的父母走的就是这条路，他们很不幸地成了留守儿童。我很庆幸爸爸妈妈没有丢下我们四个小孩跑去打工，虽然这一直是他们的愿望。

穿过街道，走到靠近信用社的街边，我看见妈妈正在称水果。妈妈是典型的客家妈妈：勤劳、隐忍、坚强、积极，她参与家里的各种劳动：挑水、犁田、砍柴、种菜等。每到圩天，她都会到街上卖水果，这些水果都是前一天从百里以外的华侨农场贩卖回来，这个华侨农场是是一九六零年的时候，政府为安置来自印度尼西亚、越南、缅甸、马来西亚等国家的归国华侨而设立，他们有一大片土地，盛产各种东南亚水果。水果从华侨农场进货价格只有在圩街上卖出价格的一半，操作这一项生意需要本钱、努力和零售技巧，妈妈已经熟练地掌握这些技能。

等她忙完，我就走上去打招呼：“阿妈，我准备去学校，今天开学。”

“去就去吧，记得要照顾好自己。”说完她往袋子里装表面卖相不好的橙子递给我。

我最喜欢这种冰糖橙，也不介意这个橙子的卖相，好吃就可以。

“我想带几个给宿舍同学，还差一个才够十个。”

开学第一天，大家都会带特产互相分享，宿舍里我最要好的同学有五个人，每个同学分一个，剩下的我正好一天吃一个。

她拿了一个很大的给我说：“这个你留着自己吃。”

我跟妈妈道别后就继续往前骑车，转身的时候听到旁边的大婶说：“你家这个肯定能考上武缘高中，我那个都不成气候，等过完这学期就让他们去广东打工。”

接着是我妈妈的声音：“看他自己了，考得上就读，考不上不也是去广东打工。”

翻过一个大坡后是一段缓缓的长坡，这条路直通百色，这是邕城到百色的最佳通道，很多卡车司机通过这条路将铝制品运输到邕城。繁忙的交通带动这条路上的生意，这里建起很多饭店、修车洗车店、加水店。去年听说要修建二级公路，很多人抢着在这里建房子，建房子的土地原来都种植庄稼，阿军家也在这里买一块地建房子。

我经过阿军家的时候，看见他正在门口吃饭，阿军和街上的几位同学不住在学校，他们中午和晚上都回家吃饭睡觉，他们是外宿生。我和阿军是小学同班同学，虽然上了初中后我们不在一个班级，但是我还会经常和他一起讨论学习问题，我们是竞争者也是合作者。

我坐在自行车上，任由车子缓缓地向前行驶，两旁的桉树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听说这种桉树耐旱耐热，能在恶劣的环境生长，这里的道路两旁大都种植这种桉树。桉树后面是一排排不规则的房子，一般是两到三层、门口对着大路，形状都是狭长型，这样可以保证更多的家庭可以占据面向大路的门面。

大约几分钟就来到了学校的大铁门，检查学生证后我进入校园，把车停进了车棚，我的初三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