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度归档:2021年6月10日

《那山那人》第八章

我骑车返回学校的时候晚自习已经开始,第一节课我根本看不进书。太爷爷的去世让我第一次真正思考死亡:人死后会变成什么?会不会永远消失?总有一天我也会死去,我死之后这个世界依然会继续下去,而这个世界将永远没有我的存在,想到这里我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小时候总是听到大人拿晚上出去可能会有鬼来吓唬小孩,以保证他们乖乖待在家里,不要乱跑。我从小到大身边也总是看到关于鬼神的影子:逢年过节拜各路神仙,《封神榜》和《西游记》里更是讲述大量天兵天将、妖魔鬼怪的故事,《新白娘子传奇》里有黑白无常和阴曹地府。自从进入中学,学校宣传的是无神论和反封建迷信,物理、化学、生物等书本上讲授的也是现代科学,上帝创世、盘古开天辟地和女娲造人都是古代的神话传说,人类的历史并不是这么发展而来。

两种不一样的叙述让我陷入迷茫,不知道应该相信哪边,我不知道人的意识和精神是否独立于物理身体?如果精神和身体互相独立,那么是不是人死了就可能变成鬼魂?科学知识又说目前没有任何关于灵魂和鬼神的直接证据。如果相信无神论,那么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而且永远地消失,这种观点会让我觉得恐怖;如果相信有神论,那么死后还有灵魂的存在,只是存在于不同的世界,这种观点反倒让我心里觉得舒服很多。

下课的时候,我很好奇地问阿宝:“你相信世界上有神仙和鬼神吗?”

阿宝的爸爸是大道公,听说他的爷爷以前也是,我想他的话更值得参考。

“当然存在,我爸爸做法的时候就可以和鬼神对话,甚至在日常时候中他还会看见神仙,偶尔也会有鬼怪出现,不过这些鬼怪看见他都会迅速逃跑。”

传说中鬼怪都害怕道公和师公,它们都担心被抓起来。

这时候阿克上来凑热闹:“鬼神这些都是封建迷信,骗人的把戏!”

阿宝反驳:“才不是呢,如果是的话那你为什么要拜祖保佑平安发财,说明祖宗一直在看着你们。”

“我家人让我拜我才拜。那么多祖宗我也不知道拜的是哪个,祖宗如果有能力让你发财,这些祖宗活着的时候早就发财给你留下一大堆钱。”阿克不服气。

“我不跟你争吵,反正有人亲眼见过神仙和鬼怪。”阿宝坚信自己的判断。

这时候铃声响,我回到座位,阿定悄悄地凑近我的耳朵说:“我从杂志上看到墨西哥有个传说,人死后他的意志和精神及记忆都没有消失,依然会存在这个世界,只要一个人没有被世界忘记,就会一直存在。我做梦的时候梦到我的爷爷,他跟我说了从来没有说过的话。”

听完阿定的话,我感觉轻松很多,也不再想鬼怪神仙的事情了,前两天落下不少功课,我得自己抓紧补完,还好有阿定的笔记,他做笔记最认真,我主要复习语文和英语,其他理科科目我其实都已经自己学过。

晚自习结束前的十分钟,我又拿出《数学与哲学简史》,今天阅读到文艺复兴时代,我第一次听说文艺复兴。

“这是一段人类思想进步很大的一段时期,也是人类重新学习古希腊文明的时期,更是人类开始走出中世纪盲目崇拜上帝的重要时期,这一时期在艺术方面诞生了但丁、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莎士比亚。 ”

“文艺复兴使人类重新挖出古希腊的数学手抄本,欧洲人还通过波斯和印度吸收了东方的数学思想,韦达、费罗、塔尔塔利亚、卡尔塔诺和邦贝利等一批数学家努力研究从东方传来的方程求解方法,特别是对高次方程的一般解法的研究,他们逐渐打开近代代数的大门。”

“欧洲经济结构的巨大变化对数学产生很大影响,意大利的商人需要更先进的数学计算来完成贸易活动,与此同时,航海技术和天文观测也呼唤新的数学知识。”

 

我一直看到教室熄灯,我和阿定最后离开,回到宿舍我们迅速刷牙洗漱准备睡觉,直到宿舍熄灯之后我这才发现阿强不在宿舍。

“阿强是不是请假了?”我很疑惑地问阿定。

“是的,你请假的第二天他就请假,说是家里有紧急的事情。”

我想起今天回来的时候还在校门口看见阿强的妹妹,如果是家里有事请,不可能只有哥哥回去。上周阿强收到一份印着少林寺的录取通知书,今年开学初那两个和尚来宣传少林寺的时候,他填写自己的信息,并表达愿意去习武的愿望,看来他真的下决心去学武术。

“不好,阿强有可能自己去少林寺了。”我大声喊出来。

于是我和阿宝跑下来找班主任,来到楼下班主任住的房间前,敲了敲门,等了一会班主任才开门:“已经熄灯,你们怎么还不睡觉?”

我正要开口,从班主任与门框的缝间看见阿强坐在房间里。原来阿强刚刚被他爸爸送来学校,他确实打算坐火车去嵩山。昨天请假之后,阿强就坐车去火车站买好车票准备出发,在等火车的时候被他爸爸找到,他离校之前给他妹妹一个月的生活费,被妹妹识破计划,他妹妹给家里打电话通知家人,他爸爸直接去到火车站把他带回来。

去年国庆的时候,他就试图利用假期去嵩山参观少林寺,当他到火车站的时候发现假期内的火车票都已经卖光,只好灰溜溜地回来。

这几年录像带的流行,使得电影《少林寺》家喻户晓,少林寺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开学初有和尚来到学校宣传武术学校,他们是偷偷溜进学校,午饭期间给男生们做宣传,很多学习成绩一般的同学觉得学习少林武术是另外一条出路,上学期阿强就说他很想亲自去看一看少林寺,如果考不上高中,他就去少林武术学校,看来他上周收到通知书之后就下决心要直接去习武。

经过班主任和家长一起做思想工作,阿强终于放弃少林寺习武的念头,然而在全国其他地方,不少和他一样的少年依然奋不顾身地奔少林寺而去,报纸偶尔报道一些少年坐车到了郑州,还没有找到少林寺就已经身无分文,最后被遣送回来,有些人甚至还被拐骗。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梦见太爷爷,他也和我说了从来没有说过的话。这使得我对人死之后到底会如何产生更大的好奇心,一连好几天的课外活动时间我都泡在阅览室,期待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却读到启蒙运动,了解到人类一次影响深远的思想运动。

这场运动和文艺复兴的目的一样,恰恰是要破除中世纪时期人们对宗教的狂热迷信,我看到一些哲学家们认为宗教更多是基于情感和信仰的存在,而且信不信应该完全交由个人去决定。这似乎暗示着,只要我相信太爷爷活在我的记忆里,那么他就不会消失。

“文艺复兴之后就是启蒙运动,这场运动诞生了一大批伟大的数学家,十七世纪不仅涌现出笛卡尔、费马、帕斯卡家族等,还诞生伟大的牛顿、莱布尼茨。同时这场运动也产生大量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他们包括洛克、莱布尼茨、伏尔泰、卢梭、休谟、密尔和康德。”

“这一段时间最伟大的数学发现就是微积分的创立,牛顿和莱布尼茨几乎同时独立创立了微积分,莱布尼茨的方法更加数学、更加优雅,并且一直使用至今,相比之下,牛顿的流数法略显笨拙。英法两国曾为微积分的发明权进行过争论,英国为维护牛顿的地位拒绝接受莱布尼茨的方式,后果是英国数学落后了近一百年。”

“牛顿一直称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上做出科学发现,他不仅仅指物理学的发现,也包括数学的发现。牛顿和莱布尼茨之前,有一位传奇的数学家费马已经快要接近发明微积分了,他主业是律师,副业研究数学——被称为业余数学家之王,而在费马之前更遥远的阿基米德也几乎接近了发现微积分。”

我知道牛顿的故事,物理老师上课的时候就提到过他,牛顿为了躲避瘟疫返回老家,发明了微积分和发现万有引力理论。莱布尼茨我是第一次听说,我也想成为牛顿和莱布尼茨,至少要提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定理,在我的认识里,数学定理一旦确定就不会改变,这是一件很值得去做的事情。

阅读的增加,正不断改变我的很多看法,书中很多深入我的内心的知识和我以前的认识完全不一样。从小到大我看过很多科学家传记,这些科学偶像都是出身贫穷甚至是孤儿、从小饱尝人间辛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成功。我对比自己,我家没有那么穷,我的生活也没有那么苦,看来实现理想的愿望很遥远,为此我还曾经羡慕阿东,甚至幻想我家和他家一样穷。

现实却和书本的说法完全相反,比如伽利略很富有,帕斯卡还是位少爷,费马当过律师,笛卡尔出身贵族家庭,莱布尼茨祖父三代都在政府任职,哪怕是古代中国最有名的数学家秦九韶和刘微都是当官的人。黄岜村里很多穷困的家庭的小孩大都只上完初中就外出打工,十八班里很多同学的家庭并非穷得很离谱。

闷热的天气持续了将近半个月,十月下旬的时候,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和来自南边的台风终于带来雨季,这几天早上一直下雨,阿克期待的懒觉的机会终于出现。

“我希望这样的天气可以持续到毕业,太舒服了。”阿克趴在床上享受着雨季带来的恩惠。

阿强有些郁闷:“如果一直这么下,我就没法训练了,想通过体育考试上高中的希望肯定破灭。”

我从来都不愿意睡懒觉,总是逼着自己早起,一直以来老师和家长都教育我们早起是一个好习惯,好学生都不应该睡懒觉。直到我读到笛卡尔的故事,才改变这个想法。笛卡尔由于从小身体虚弱,一直都喜欢睡懒觉,他上中学时候的校长专门允许他不用早起,传说他就是在睡懒觉的中盯着天花板创立了解析几何。

“笛卡尔是一位承上启下、划时代的哲学家,被誉为现代哲学之父,他突破了近两千年以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影响,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哲学体系,开启了近代哲学新纪元。笛卡尔是二元论唯心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代表人物,他也是一位批判哲学家,第一次提出:我思故我在——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存在,因为当我否认、怀疑时,我就已经存在。”

“笛卡尔对现代数学的发展做出重要的贡献是将几何坐标体系公式化,为解析几何发展铺平道路。他第一次将当时完全分开的代数和几何学整合在一起,并证明几何问题可以归结成代数问题,反过来通过代数也可以发现和证明几何性质。”

我又想起阿定提到的墨西哥传说:一个人如果一直被别人记着,那么他就不会消失。这个似乎和笛卡尔的想法有形似之处,由此我似懂非懂地认为:人的存在并不依赖于物质,死去的人并不会离开我们,只要他还留在我们的心里和脑海里。

这种世界观能给我安慰,却又与无神论所批判的封建迷信相一致,比如我的外婆,如果在她的意识世界里有天兵天将,那么似乎他们也就存在。或许正如文艺复兴哲学家们所说,信仰上帝和鬼神是基于人类的情感,每个人都有完全自由选择的权利。

我打算明天也学笛卡尔,在床上睡一个大懒觉,幻想着或许我也可以想出新的数学理论,可是第二天起来发现是一个大晴天,台风已经过去,火辣辣的太阳又高高升起。

《那山那人》第七章

十月中旬的天气依然很热,今天闷热又潮湿,看来会下一场雨。我朝窗外的天空看去,东边飘来的乌云越积越多,没等把太阳全部遮住突然就下起了雨,这叫太阳雨——就是既出太阳又下雨的天气。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这样的童谣:“太阳水,晒死鬼。”意思是在出太阳的下雨天,鬼怪出来就会被太阳晒死。鬼怪一直都是在晚上的时候出没,大人说他们害怕太阳光,白天都躲起来,然而下太阳雨的时候,没有经验的鬼怪就可能出来,它们没有料到下雨天也会有太阳,一出来就会被晒死。

我妈妈说二中所在的地方原来有一块墓地,刚建学校的第一年学校的领导还曾经请道公来做过法事。我没有敢直接问老师这个问题,很多同学也听过这样的传言,我们从阿宝那里确认了这个传言的真实性,阿宝的爸爸是一名道公,就是他的爸爸来二中做的法事。

目前科学并不能证明是否存在鬼神,我生活在无神论的学校,老师们也教育我们: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仙和上帝。在家里的却是另外一种情况,我身边的人有着另外一种宇宙观,我外婆自己就是仙婆,我妈妈也信仙婆和道公,村里的人逢年过节都会烧香拜神——特别是拜财神,大家似乎也相信神鬼,村里老人去世后大都要请道公、师公来做法事,村里的每一个人都相信祖先可以保佑子孙人丁兴旺、健康发财。

学校无神论和家庭有神论的相互交织下,我既相信鬼神又相信无神论,这种矛盾根植在我的脑海里面,像势均力敌的两个人在打架,有时候这边胜利有时候那边胜利。

我想这些事情正入迷,阿定推我的手臂:“阿靖,外面有人找你!”

我匆忙走到教室门口,原来是同族的阿霍。他用低沉的声调说话:“太爷爷过世了,长辈们要求我们这些孙辈都要请假回去,你赶紧写请假条,需要请两天假。”

我先是愣了一下,上周就听爸爸说太爷爷病倒了,没有想到他就这么快就去世,我赶紧回去写请假条,把假条交给班长后我就到自行车棚拿车,往家里去。

我、阿霍和两位也在二中的同族人一起回到村口,正好遇到一中的另一伙人,他们有六个人,加起来总共十个小后生,我们都是太爷爷的孙辈或者重孙辈。黄岜村总共有三大黄姓家族,我属于其中一个家族,这个家族又有很多个分支,太爷爷这一支的子孙最多。太爷爷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大儿子是我的大伯公,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二儿子是我的爷爷,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三儿子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他的四儿子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他的五儿子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他的六儿子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目前为止我这一辈的重孙子有四十多个,四代人加起来有近一百人。

阿霍的爷爷是我的大伯公,他的爸爸是我的大伯父,大伯父有四个儿子,阿霍的大哥是太爷爷最大的重孙,他今年正好结婚,阿霍的大嫂已经怀有身孕,预计明年出生,这个小婴儿出生之后就是太爷爷的重重孙。原本族里的人计划着太爷爷过九十岁大寿的时候,拍一张五世同堂的世纪大合照,没想到太爷爷这么快离我们而去。

太爷爷今年虚岁九十,出生于辛亥革命那一年,他和我说过很多关于自己的故事。他从小就对种地不太感兴趣,反而对山林充满向往,他负责帮家里放牛,所以经常上山打猎,能掌握弓箭的技巧。虽然他平时也要参与田间劳动,特别是在播种和收获的季节,但是每逢闲暇之际,他经常到村后面的山上打猎,每次总能收获野鸡、野兔,偶尔还能抓到山羊。

太爷爷说他的命运发生转折是在他十八岁那一年。那时候他在山上遇到一只华南虎,这只华南虎在黄岜村后山出现,对面的壮族人发现老虎咬死他们的水牛。华南虎是一种非常凶猛的老虎,它的主要食物是一些蹄类动物,比如野猪、鹿、羚羊等等,它们也常常捕食家畜,这种老虎起源于两百万年前的中国,它极有可能是世界上所有老虎的祖先。太爷爷在华南虎可能出现的地方挖了好多个陷阱,只要华南虎掉入陷阱就不可能逃出来,中秋节前一天,他如愿捕获这只华南虎,老虎重达两百斤,他将虎胆和虎骨卖给药店,虎皮托人带到县城去卖掉,这是一笔不少的钱,足够他换来好几只黑猪仔。

黑猪是壮族人家养猪,这种猪瘦肉多,肉质好,肉嫩味鲜。太爷爷一共买了八只小黑猪,这是他第一次圈养黑猪,后来这些猪都顺利长大。从此往后近百年的时间,我们这个家族和猪产生深远的联系,并且从猪的身上获得极大的利益。

 

我们十个后生进村后各自回自己的家,我进家门后看见妈妈正在给弟弟妹妹们分白布孝带,这是家里的习俗,老人去世后直到入土之前,凡是后代子孙都需要在额头上系一条白色的孝带。我在额头上系好孝带之后,便和家人一起往太爷爷家走去,很远的地方我就听到道公和师公们做法敲击的声音。

这些道公和师公是家里人花钱请来为太爷爷做法事,他们的责任是超度死者亡灵,保佑人们不受鬼魂的侵扰,我听长辈们说过,死去的人只有经过了道公、师公主持的丧葬仪式,人的一生才算圆满结束,死者才能进入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生活或者轮回转世,这样也才能保佑其子孙,这种丧葬法事夹杂了本民族习俗和壮族人习俗。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道公和师公,以前非常害怕,这个声音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妹妹在玩耍的时候,突然听到道公师公敲打的声音,我们都很害怕,那个声音越来越近,我带着妹妹跳下一段挺高的墙,慌忙逃回家里锁上门。

这里的人倒是很尊敬这些道公、师公,并认为他们有通天地、晓鬼神的能力,阿宝的爸爸就是道公,当然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爸爸平时下地干活,只有被人请去举办丧礼的时候,才作为道公出现。

太爷爷已经放进棺材,大伯公、爷爷和叔公们跪在棺材前面守灵,道公和师公正在围着他们做法事。我到前面去拜一拜就出来,丧事由我爸爸那一辈里年纪比较大的人安排和料理。我们这些后生有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要到村里收集长凳和高椅子,并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和做道场的人。

阿霍跟我一起搬椅子,路上对我说:“太爷爷儿孙满堂,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家里请了六位道公和师公,从今天到后天连续做法两天两夜,这是一次非常隆重的葬礼。”

以前长辈们说过,谁家的道场做得越大越体面,也越显得对死者的尊敬。

我问他:“那什么时候会跳师公舞?”

“今天晚上是踩泥,会有大道公来做,师公舞要等到明天晚上,可能还会有孙悟空戏。”

以前我从来都不敢看师公舞,觉得害怕,现在长大后却希望看一次。师公舞是道公、师公们做法事里最重要的环节,这是一种驱鬼的舞蹈,道公们一般都是头戴红头巾,脸戴面具,穿红衣裤,脚穿草鞋,手持法棍、刀剑等,在乐器的伴奏下,念说唱跳。

晚上我和阿霍一起来看踩泥。我站在外面,看见大伯公、爷爷和叔公们手里拿着太爷爷的牌位跟在道公们后面绕灵堂转丧,道公们一边走一边敲响自己手中的乐器,他们踩泥时遵循一定的规律,并且按照九宫图形踩走。这个踩九宫也叫踩花灯,在九碗米插上蜡烛,道公绕灯碗踩泥。

旁边的阿霍对我说:“如果在踩的过程中有灯碗熄灭了,这是不好的预兆。”我看着道公们在碗上踩来踩去,每次踩的过程心里都紧张,担心灯碗会熄灭,还好整个流程结束之后,没有任何一个灯碗熄灭。

 

第二天前来吊唁的人增加很多,包括爷爷那一辈的外家,从中午到下午,人潮涌动,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人,宛如一次大聚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乡村里的红白喜事确实是家族之间联络的一次机会,特别是与外家之间的联络,如果是年纪很大的老人去世,以前很少串门的外家都会来串门。

我搬椅子到奶奶家给客人坐,进门就看见太姥姥家那边的人,很多和我爸爸同一辈,还有一些小后生,我看见几位似曾相识的老表,可是已经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我想他们也是如此。这个现象也很正常,对大多数人来说,除了极个别的特例,家族之间的纽带关系,外家那边最多能维系在两代之内,哪怕是同村里也只维系在三代之内,超过三代就是在逢年过节或者逢事的时候才会建立联系。

“这个是阿靖吗?” 我转身一看,原来是大舅公问我,大舅公最喜欢我,每次我春节期间去太姥姥家,他总是给我最多的压岁钱。

我很恭敬地朝他点头微笑:“舅公好,我是阿靖。”

他听到我还认得出他来,非常地高兴:“你都长那么大了,要是在外面我肯定认不出来,你已经好几年不来太姥姥家了吧?”

“我有差不多六年不去了,已经长大了就不好意思再去,太姥姥身体还好吗?”

“还好,只是行动不麻利了。明年春节记得来一趟,跟你爸爸和伯父他们一起过来。”

“听我爸爸的安排,我一定抽时间去看望太姥姥。”

他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阿靖最懂事!”

我是长孙,小时候每逢中元节或者春节,我就跟着奶奶去太姥姥家,那是一段难忘的记忆。太姥姥家在北边,那里曾经有一个古时候的驿站苏韦驿,小时候我们都是步行前往,走的那条路就是原来的苏维岭古道。

听太姥姥说苏韦驿曾经是思恩府最重要的三个驿站之一,明清时期,广西沿海地区钦州产出的海盐,从钦江和邕城八尺江的水运,运送至古骆越水地区武缘河,再用马匹运输,经由锣镇后,穿过灵镇上的苏维岭古道,最后转运到桂西北等地。自从我奶奶生病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再去过太姥姥家,然而我们和奶奶一起在古栈道上步行的时光却一直留在脑海里。

这时候伯父叫大舅公进奶奶的房间,我也跟着进去,奶奶躺在床上正和她家里的其他人聊天。六年前奶奶脑溢血住院,经过医院抢救,已经脱离危险,从医院回来之后也在缓慢恢复,可是她太着急了,总希望自己能赶紧好起来,这样才能干活,于是自己私自让村里的半赤脚医生打针,没想到这一针下去,伤害到中枢神经系统,直接导致半身不遂,再也没法站起来走路,这个医生也属于我们这个大家族里的一支,家里人也没法追究任何责任。

我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经常和堂姐上来陪奶奶说话,我记得伯父从邕城给她买的苹果、梨,她总会拿出来让我们帮削,她自己吃一半,剩下的让我们分,这两样水果在村里本来就很少见,我想她之所以这么做,多半是想让我们多来陪她说话。

忙碌了一个大白天,晚上八点左右我终于可以回来洗澡,下午匆忙回来,我只带了那本《数学与哲学简史》,趁着时间还早我打开书本,这一章叙述中世纪。黑暗的中世纪是一段西方迷信的时期,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上帝,上帝似乎和道家的玉皇大帝、佛家的如来佛祖一样,掌握至高无上的法力,他可以决定人间的一切。

“中世纪是西方世界文明发展过程中一段黑暗时期,这段长达近千年黑暗的时间使得西方文明停滞不前,古希腊光辉的哲学与数学思想被埋藏于厚厚的经书之下。西方的人权宣言之前,宗教就像是人类文明的大病,时至今日,那些不尊重生命个体的制度和行为依然是文明的恶疾、甚至癌症。”

“古代中国的继承者们和后来者印度在西方黑暗时期创造了独特的数学算法,诞生了秦九韶和花次子模,他们独特的算法在代数方程上做出了突出发现,如果不是受限于本土文化,他们很可能会成为代数的先驱。”

原来西方国家也有过封建社会,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也产生过出色的数学家,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其实都有类似的经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大家不能相互吸取教训以避免犯同样的错误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躺到床上休息,把闹钟定到十一点五十,今晚要去看师公舞。

闹钟一响我起身加一件衣服,就往太爷爷家走去。我来到小学前面的操场,已经聚集很多人,十二点刚过,师公舞正式开始,由大道公带着其他师公、道公出场。

在大道公、大师公的鼓声中,第一个师公出场,他站在屋子中间,嘴巴念着我听不懂的话,几分钟后,四个道公轮流出场,他们头戴红头巾,脸戴面具,穿着红衣裤,脚穿草鞋,手持法棍、刀剑。四个人在轮流表演武技之后,最先出场的师公命令他们分别镇守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几分钟后师公们开始一对一的对打,对打完后稍事休息。

最后则是师公舞,除了大师公坐在旁边敲鼓以外,所有的师公都穿着红衣红裤,戴着红头巾和面具,开始独特的舞蹈,他们或双手平举,弓着马步,上身随着锣鼓声有节奏的摇摆,或是整齐踏步,或是围成一圈缓慢而有规律地转圈,或是激烈狂舞,这时他们并不念经,只是嘴里有时候会发出类似于吼的低沉的声音,这种场面让我想起电影里古代的祭祀场面,看上去场面宏伟,震慑人心,整个舞蹈持续大约半个小时。

这段舞蹈结束后道公们休息十分钟左右,便开始最后的戏,他们把面具脱下来,身上的衣服不换,手里拿着各自的乐器——铙、锣等来到灵堂,配合鼓声敲击着手中的乐器,边走边念唱,按照一定图形转走,念唱时是一个人开始一句或者一个人几句,由下一个师公接下面的内容继续念唱讲述,直到他们将准备的故事讲完,他们讲述的是孙悟空里的故事。

看完师公舞的时候已经快一点钟,我很久不这么熬夜,感到非常疲惫,眼睛都要不由自主地合上,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我头刚贴到枕头就睡着。这一觉我睡得很沉,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我醒来的时候感觉睡了好几天的时间。

今天参加太爷爷的出殡仪式,这是葬礼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一般都是由年轻人来扛棺材,而且分好几拨人,一边放鞭炮一边小跑,一直送到已经挖好的坟地。参加下葬仪式的人都带着孝带跟在后面,会有人把蓝色的布当成旗举在最前面,爷爷、伯公和叔公们跟着旗走。我没有看到太爷爷是如何埋进坟里,人太多我只是站在最外围。

黄岜村和壮族人一样采用二次葬,这是第一次入葬,埋进土里,需要等三年之后还要进行第二次入葬,把骨头按照一定的顺序捡起来放进一个大罐中,在这之前请风水先生找一块风水好地,把大罐永远葬入这块风水地中。子女们一般在长辈上了年纪之后,就开始寻觅风水宝地,这里最好的风水宝地就在老村岭后面的窑脚岭,那里目前有一个最大的墓,里面葬的是太爷爷的曾祖父连中太祖。

窑脚岭山峰在村后面的大山脚下,那里正对着黄岜村的中轴线,坐北朝南,东边是一个小瀑布,西边是一条山路通往马鞍峰,一百多年来,每个经过这里的风水先生都说这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按照长辈们的安排,太爷爷也会葬在窑脚岭这块风水宝地。